明蓝问她,先生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对方答:晚饭前通常会回来的。又说可以帮她转交信封。明蓝想也没想便婉言谢绝了她,江淮的原话是要她亲自把帖子送到,她就只能亲手把东西交到对方手上。
——她不需要知道这帖子的收件人有多重要,也不需要问江淮为什么要她这样郑重其事地亲自送帖,她唯一需要做到的就是替江淮把事情办好。
就在明蓝犹豫到底是在店里点杯咖啡坐等那个人回来还是先出去晚点再过来的时候,那个服务生主动告诉她,先生其实就在河对面的一间铺子里,过了桥朝左走两步就到了。等到了那家店,随便问个店里的人,说是找“庆”的,都知道是谁。
服务生将她送到店门口的桥头,把那家店名告诉了她,又指了方向给她看。明蓝上了桥,正赶上学生放学,不止各种肤色的游客人头攒动,更有好些当地学生的小摩托和自行车同时过桥。并不宽阔的桥面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到了河对岸,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家店的招牌。看样子是一个裁缝铺,五颜六色各种质地的布匹码得整整齐齐,门口的塑料模特身上套着两件奥黛样衣。店铺里有一个店员在帮客人拿着皮尺量尺寸,一边量,一边给坐着的另一个店员报数字。
明蓝不好意思打扰别人做生意,便在一旁候着,想等客人走了再问。既来了,她就在店里随意地转转,看看各种料子。她自然没有闲情逸致为自己定制什么越南国服,只是忽然想起曾听人说越南产的棉布不错,轻薄细腻,正适合炎热的气候穿。而且会安的裁缝是出名的,倒不妨在这店里挑块步,给江淮做套新睡衣。
江淮喜欢纯色的料子。明蓝便跳过那些有印花的款,单在纯色的面料中选。灰色的太老气、白色的太素净、黑色看着闷热、挑来看去,还是蓝色系的好。明蓝的手指在一款薄棉布上停留,那款布的颜色像是清晨刚刚泛蓝的天空。
一抬头,明蓝发现先前在店里量尺寸的客人已经走了。店员笑盈盈地走过来,用带些软糯口音的英语问她有什么需要。她询了价,又问店里除了奥黛是否也做男式睡衣,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把江淮的大致尺寸报给了店员,吩咐她做得略宽松些。她想,反正是睡衣,也不用太合身,舒服才是顶要紧的。
登记送货地址的时候,铺子尽头一个布帘掀了起来。明蓝起先也没特别留意,直到这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人,她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个人,穿着白色带暗细条纹的短袖衬衣,下面是一条炭灰色的长裤,右手拿着一根短棒。掀开帘子的那一刻,那根短棒伸展开来,一头轻轻触到了地板上。
——那是一支盲杖。
那个人有着好看的眉眼——尽管他的眼睛因为失明而缺乏焦距,眉头也轻蹙着,脸上带着一点茫然和谨慎的神情,他依旧是个清秀俊朗的年轻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明蓝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直到店员告诉她,后天会把做好的衣服送达。她晃过神来,微笑接过店员递给自己的存根单。想起来这家店最初的目的,她用英语问道:“庆先生是不是在这里?”
“Khanh?”店员一愣,指着大门外远处的背影说,“刚刚走出去的就是他!”
明蓝小小地吃了一惊,她没想到江淮要她找的人是一个盲人,自己竟险些与他擦身而过。向店员道过谢后,她忙追了出去。
许是这一带的环境对庆来说已经很熟,他走得并不很慢。明蓝见他上了桥头,便在几步之外唤了一声:“庆!”
他停了下来,似乎犹豫了一下,缓缓转过身。
“小心啊!”明蓝眼见一辆摩托车打他身边蹭过,不由惊呼提醒。
可惜,等庆听到声音想避让的时候,终究迟了半拍。原先被他握在手上的一叠纸片撒了一地。他蹲下身,摸索着去捡。
明蓝见状慌忙跑过去,抓着他的胳膊一边检查一边问:“没事吧?”因为紧张,她脱口而出的是自己的母语,也忘了对方能不能听懂。
“没事。”这个叫“庆”的男人竟然也回了句中文。“能不能帮忙把我的曲谱捡一下。”
明蓝把他扶到桥边安全的地方,安慰他道:“你在这儿别动,我一定帮你全部捡起来。”
“你也小心车。”庆说,握着盲杖的手有些不安地小幅划了几下地。
好在没有起风,那些纸张没有被吹到河里。捡拾的时候,明蓝发现那些纸上带着密密麻麻细小的的凸起,她心想,那大概就是盲文点字吧。
明蓝将捡起的纸片轻轻掸了掸灰,又一张张叠齐后才递还给他:“喏,给你!就是顺序大概乱了。”
“没关系,我自己会理。”他伸出手,却没有一下子拿到那叠纸,明蓝责怪自己的粗心,连忙一手轻捧住他的手,一手把捡起的纸张小心塞到他手上。
“谢谢!”“对不起。”
两人同时说道。
几次说话,彼此都是说的中文,明蓝问:“你是中国人吗?”
没想到,庆也同时开口,异口同声地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明蓝和庆都轻声笑了起来。
“你是谁?怎么认得我?”庆调整了一下盲杖,一只手摸了摸桥的围栏,确定了方向之后,腕关节左右摆动,向着桥对岸迈开了步子。
明蓝原是想问他要不要她帮忙扶他过桥,又觉得贸然开口,反而会惹人不快,也就紧跟着他向前走,边走边说:“有人托我把一张请帖亲自交给你。”
“托你的人是谁?”
“江淮。”明蓝说。
“原来是他。”他的唇向上翘起,微笑让他的眼睛有些眯起来,原先显得有些清冷的气质多了三分暖意。
他的眼睛明明是无神的,可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回事,在他听说“江淮”的名字后,明蓝觉得他的眼底骤然一亮,一种由衷的快乐照亮了他原本黯淡的眸光。
明蓝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庆先生,需要我帮您看一下帖子的内容么?”
庆把帖子递给她:“多谢。”
她把信封拆开,展开了里面的请帖。她本打算将内容读给他听,可当她看到请帖后,她才明白并不需要自己这么做。
“庆,把你的手给我。”见他没有拒绝,明蓝轻轻抓住了他的手掌,让他的手指轻轻覆盖在帖子上。
帖子看起来是专门制作的,上面印着凸起的盲文点字。
庆的指腹在盲文点字上快速移动,他边“读”边道:“难得江淮先生费心了。”
明蓝这会儿回过头看装着请柬的信封,才发觉,信封上不光用越南文写有收件人姓名和地址,右下角处也有一行细小的凸起,想来亦是盲文点字。
“谢谢你来这一趟。呃……”庆打了个嗝楞,“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明蓝。”她说,“简明蓝。”
南庆突然停下来,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仿佛受到了什么突如其来的冲击,苍白而沉郁。
“先生,你怎么了?”前一刻还是春风和煦,这一刻却颜面结霜。明蓝有些摸不透面前这个叫“庆”的男人。
“对不起,我……”他的声音和手上的盲杖一样微微发颤,“我刚才忘了数步子了。”他顿了顿,“能不能麻烦你扶我回店里?”
他是因为这个表情才变得古怪吧?明蓝不由怜惜这个男人,他还那么年轻,待人又斯文有礼,何况她相信,能得到江淮重视的人,必然有出众之处。她不由得为他惋惜起来,忙回应道:“当然。”
明蓝回忆了一下过去见过的别人搀扶盲人过马路时的情形,将庆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走在他的身前,慢慢带着他往“垂云”走。
店门口便有人出声迎接他,神情恭敬。
他的手掌从明蓝的肩膀上移开,冲着声音的方向颔首致意。
她回过头,微微仰起头道:“庆先生,帖子我已经送到了,就不继续打扰了,再见。”
他的双唇紧抿着,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想得出神。
没有得到他的回复,明蓝也不好意思直接走,只好站在原地等他的回应。
“简小姐……是吗?”他的声音发涩,掺杂着某种压抑的情绪,“麻烦你跟江淮先生说,酒店开幕那天,我会准时去的。”
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再次侵袭过来,许是因为知道庆看不见,明蓝盯着他的视线有些肆无忌惮。可是,她还是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人。他的中文说得这样好,很有可能是中国人,又或者是曾经在中国生活过很久的越南人,如此一想倒也不无可能曾经会过面。
于是她忍不住问:“庆先生,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是不是在中国生活过很久?你……你的全名是?”
他的唇再次抿起,似乎有什么是他不愿提起的。这一点被明蓝看了出来,心里暗怪自己多事。
他的眼睫毛低垂下来,嘴角露出一丝勉强的、客套的笑意:“我姓阮,”他说,“阮南庆。”
他并没有回答她问的第一个问题。明蓝也不打算再问第二遍。
“对了,”沉默了一会后,南庆说,“你也和江先生一样住在岘港市区吧?”
“是的。”
“你自己开车来的?”
“是江淮的司机送我来的。”
“车停在哪儿了?我让人送送你。”
明蓝本无意说起自己今晚不回岘港市区的事,如今为了不要麻烦到南庆,便只好如实相告:“谢谢你,阮先生,事实上我准备在会安住一晚再走。这里的夜景据说很美的,我……我也难得有机会见识一下。”
南庆淡淡地笑了笑:“我也听说是这样,会安的灯笼很著名,到了晚上,还有放河灯许愿的,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到处走走。”
明蓝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想道歉又怕太露痕迹,反而刺痛别人的弱点,只好默然。
“只是今晚恐怕会有一场大雨。”南庆仰起头,仿佛在向天空寻找什么,目色中却仍然一片虚空,“岘港的雨季,每到黄昏后,经常下雨。”
明蓝看着天上厚重的积雨云,像是验证着南庆对天气的推测,不由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要下雨?”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盲杖:“一般人只知道瞎子的听觉和触觉很灵敏,其实,不止是听觉,嗅觉也是。虽然雨还没有下,可我已经闻到空气里有雨水的气息了。”
她的话让明蓝的心绪有些黯然,身体残缺的伤痛,不是外人的三言两语可以安慰,这一点在江淮这里她便已经感受至深。这个阮南庆比江淮更加年轻,他还有漫长的人生要与无尽的黑暗相伴。她忍不住又打量了他几眼,他的瞳仁漆黑,眼眶微陷,浓密的睫毛让眼睛显得深邃。谁愿意相信,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竟然是失明的!
“可惜我店里的客房都满了,不然倒可以请你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