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声音就在离此很近的地方。
这栋三层的法式小楼原就靠海而建,离沙滩步行不过几分钟的距离。
“等一等。”站立的金属床上,脸色苍白的男人喘息着道。
明蓝把手里的遥控器放到矮几上,走到站立床前,目光关切:“不舒服?”
“不是。”他说,尼龙束缚带下的胸膛随着叹息微微起伏,“只是想多站一会。”
“哦。”明蓝的视线随着江淮的目光投向敞开的百叶窗外。已是当地雨季的尾巴,晴朗的天气明显多了起来。海水在阳光下湛蓝明亮,远处的黛色山体轮廓清晰优美;不时有海鸟掠过天空,擦着白云飞向远方。
为了防止体位性低血压,江淮每天都会使用站立床“被动站立”上半小时。从二十一岁开始,这种康复锻炼已经坚持整整十二年了。
“可以了。”汗珠从江淮的额头上滚落,滴到了地板上。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发白,看得出来他很疲惫。对于江淮来说,即便是像这样浑身上下用三根宽宽的束缚带绑在站立床上被动地“站立”,时间长了也很辛苦。
明蓝按下遥控器的“平身键”,将站立床缓慢地调至平卧位。在解开江淮身上的束缚带后,她没有急着将他转移到轮椅上,而是用毛巾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汗。
“要不要再躺一会?”她细声问。
“不用了,”他说,“帮我叫黎叔进来,我想洗个澡。”
明蓝下到一楼,见客厅门敞开着,黎叔在院子里浇花。她正要出去叫他,只见时薇从院子虚掩的铁栅栏外走了进来。
“明蓝,江淮今天还好么?”时薇径自朝三楼的房间里走。江淮虽然行动不便,但因为三楼的视野好,又安静,因此他的卧房和复健室都设在三楼。至于轮椅上下的问题,装一部电梯便解决了。
“他刚做完复健。”明蓝低头说,“这儿有你照顾他,我就先走了。”
时薇是她在孤儿院时候的室友。失去双亲的时候,她已经十二岁,时薇却是襁褓时期便被遗弃的弃婴。时薇比明蓝大三岁,从她入孤儿院的头天起便很照顾她。虽然明蓝统共在孤儿院里待了不到一年,与时薇的联络却一直没有断。时薇高中毕业后险些因为经济原因考虑放弃升学,明蓝为了她,腆着脸皮问江淮,有没有可能让时薇利用课余时间在江家的酒店打工。尽管“月河酒店”本身并不太欢迎大学生打零工,何况是只能双休或晚上上班的大一学生,江淮还是替她安排了岗位,并且预支了一年的薪水,让她支付大学的学费。
大学毕业后,时薇作为正式员工,进入江家的“月河酒店”工作。从一个普通文员到如今的总经理助理,升迁速度让人称奇。更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向来“不近女色”的江淮,在一年前突然宣布订婚,对象正是时薇。连这次“月河”到越南岘港来经营新酒店,江淮也带上了时薇。
时薇,不止是他工作中的伙伴,更是他生活中的爱侣,出国投资这样的事,带上她是理所当然的。让明蓝困惑的是,江淮为什么还指名带上了自己?江家并不缺少佣人,护理师也不是非她不可。她的角色决不是不可替代的人物。她虽有心照顾他一生一世,然而江淮早早就明确地表达过他对于她的心思并不领情。曾经,她以为自己触摸到了他的心,直到某一天,她才恍然惊觉:他心里的那扇门,永远不会向她敞开。
六年前的一个晚上,她正准备进江淮的卧室替他擦身,却在门口听见他们母子的谈话。
“妈,你凭什么以为我愿意娶她?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可以不去恨她,你怎么能奢望让我爱她?又或者你是觉得,一个废人不配谈什么感觉,只要有个人愿意伺候你残废的儿子一辈子就可以了是不是?”
“阿淮,求你别说这种话来刺我的心!我以为你喜欢简明蓝才提那档事的,你以为我乐意让一个仇人的女儿做我儿媳妇么?阿淮,你要是不喜欢,我……”
“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我不喜欢!……”
那段话,她永远忘不了,她更忘不了江淮说话时决绝的眼神。
自此,每当江淮冷漠疏离的眼神中偶尔透出一丝温柔的光时,她就会提醒自己:那是错觉。他对她即便有温柔的片刻,也不过是出于他善良的本质和优秀的教养。
可是江淮不知道,在她到江家第二年的夏天,有一晚她钻进你的蚊帐替熟睡中的你赶蚊子,结果蚊子没抓着,倒把他弄醒了。她躲开他注视的眼神,心里紧张地以为她会骂她,可他却用你唯一可以活动的右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看着她,瞳仁很亮、很亮。然后,他对她笑了笑,说:“别折腾了,陪我安安静静说会儿话。”——那个时候,她就清晰地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喜欢上他了。
记忆美好而又遥远沉重。明蓝颓然地在楼梯的转角处坐下来,脑袋轻轻靠到扶手上,抱着膝盖,忍住想痛哭一场的欲望。深呼吸又深呼吸之后,她站起身,缓步走下了台阶。
“我帮你。”时薇的双手从江淮的腋窝下穿过,试图帮他转移到电动轮椅上。
“你一个人做不来的,让黎叔来帮忙吧。”
“我看明蓝也做过,没理由我不行。”
江淮说:“算了,你把提升机移过来。”
时薇把床边的一张提升机推到站立床边。将一张布网兜住江淮的身体,扣好搭扣,随后开启电源,将他移至轮椅上。
时薇解开提升机的搭扣,把江淮的脚放上踏板,用带子固定好。就这一会儿工夫,腰部失去固定的江淮便有些撑不住,身子慢慢从座椅上往下滑。时薇见状,忙把散在他轮椅两侧的腰部尼龙带扣好。
“瞧你满身大汗,我推你去洗个澡。”
“时薇!”他驾驭着电动轮椅的操控杆,后退了一步,“这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你不需要这样。”
时薇问:“不需怎样?”
“不需要做得像我的未婚妻。”
时薇眉头微微一挑,却又很快面色如常,微微一笑道:“江淮,我差点忘了自己并不需要‘真正’做你的未婚妻。”
江淮道:“这几年,生意上你帮我很多,生活上,我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
“不用客套,”时薇笑了笑,在他的轮椅前蹲下身,“你是老板,我是雇员。我可是拿报酬的。无论公事私事,你也没欠我一分一毫啊。”她起身,大步走向门口,“我去叫黎叔来。”
“时薇,”他唤住她,“你把我床头柜第一个抽屉打开,里面的帖子交给明蓝,让她按信封上的地址亲自交到一个叫‘庆’的人手上。还有,关照她今晚不必急着回来,就说……你晚上会陪我……”
时薇看了一眼信封的样子,疑惑道:“是酒店开幕的请柬?这又何必特地让明蓝大热天的跑一趟,随便派人不就行了吗?”
“我是要她出去走一走。”江淮道,“外面天再热,能有这间屋子憋闷吗?”
时薇的眼中并没有多少惊讶,仿佛对他的心思十分了然。随后她问:“要不要我备一份礼物,让她连同请柬一同带去?”
“这倒不必,我和他不讲究这些。”
时薇没有再多问,从床头柜里拿了信封便走。
在卧房门口,她忽然停下,轻轻说了一句:“江淮,你能把明蓝推多远?”
“有多远就多远。”
会安古镇内部禁止机动车进入,司机阿胜便在古镇外围把明蓝放了下来。
阿胜是当地人,个子不高,人长得清清爽爽,约莫三十五六岁,会些英文,简单的口语交流没有问题。因为越南人平时称呼很少连名带姓,明蓝只知道他的名字叫“胜”。她和江淮则按中国人的习惯,叫他阿胜。阿胜刚开始的时候称呼她“Miss Jian”,后来熟了,便单叫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蓝”。他们来岘港已经大半年了,阿胜甚至学会了简单的中文,除了发音有些荒腔走板,词汇量却积累得很快。
明蓝下车时嘱咐他可先行回去,不必等她,她办完事后会自己叫车。
对于明蓝的话阿胜显然不太同意,结结巴巴地说:“蓝,江先生说等。”
明蓝心想,江淮想和时薇享受二人世界,有心让她晚些回去,她自然不会扫他的兴,只是怎么好意思让阿胜下不了班。她心一横,便说:“我想在会安住一晚。”
阿胜声音略提高了些:“这个,江先生没有说。”
明蓝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拨了江淮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时薇。明蓝听到手机那头的女声,愣了两秒后说:“时薇,麻烦把电话给江淮。”
“哦,黎叔在帮他洗澡。什么事?”
“也没什么,我就是想和他说一声,我今晚会住在会安,一会儿我就让阿胜回去,你们要用车也方便一点。”
时薇沉默了片刻:“我还是让江淮自己听一下吧,你自己跟他说……”
“不用了,”明蓝苦笑了一下,“和你说也是一样的,你替我转达就行了。也不是多大的事。”
电话那头犹豫了几秒:“……好吧,你自己小心。”时薇终于开口道。
明蓝冲着阿胜晃了晃手机:“OK?”
阿胜摸摸后脑勺,憨厚地笑了笑,与明蓝道别后发动了车子。
明蓝从包里拿出时薇转交给她的信封。这个信封她认得,是下周酒店开幕晚宴的请柬。请柬上有一串地址和名字。明蓝没有问究竟江淮让她找的人是谁,江淮让她做的事,她向来都不问缘由,只管执行。
从停车场出来,明蓝沿着一排明黄色的小楼走了一段,见到几个车子停在路边的三轮车夫,便把信封上的地址指给其中一个看。原本她只是想问路,最终却架不住车夫殷勤地拉生意,加上她自己也想早点把江淮交待的事办成,便坐上了三轮车。
这种名叫Xich Lo的三轮车仿佛成了越南的一张名片。其最大的特色是乘客的座椅在前,车夫在后面蹬车。这样的设计既可以避免车夫身上的汗臭味被风一吹熏到后座的乘客,又使得乘客在沿途观景中的视线不受到阻碍。据说这还是源于当年法国殖民者的发明。
明蓝早些年从书上见过这种三轮车的介绍,当时她就心想,这世上的人最擅长做也最乐于做的事之一,一定包括把自己的同类划分“三六九等”,古往今来,人类对于这件事总是乐此不疲,所思之细,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叹为观止。
当年她拿着那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旅游画册,把这段关于越南三轮车的介绍和图片指给江淮看的时候,一时嘴顺便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江淮听了后,用一种很平静的口吻说:“人们喜欢这么做,大概也是因为人类本身能真正左右的事太少了,所以才会在能掌控的那些有限的事上逞能耐。人的人格生来平等,可惜的是,人的际遇却很难平等,身处有利地位的人,常为了彰显自己的‘超然’装腔作势,身处不利地位的人常有一大部分选择默默承受;与之相反的是,也有前者为了打破这层虚伪的藩篱而努力,更有后者为了争取自己的权益而抗争不休。——明蓝,世间百态不全都是美好,这本来就是世界和人性真实的样子。”
明蓝抱着书坐在他的轮椅前,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这让她尴尬,两只手慌乱地合上书。
她永远不会忘记江淮当时的样子。他颤巍巍地抬起不能举得太高的右手,虚虚地托了托她的下巴,很认真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你想的哪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看,我是个四肢瘫痪的人,连自己的肢体都不能自由支配。也许在世人眼里,我是一个富有的人,有着体面的家世地位。另一方面,我却是一个需要依靠别人帮助才能活下去的残废。以世俗的标准,很难说我和你谁的际遇比较好。在我面前,你不需要自轻自贱,否则,我又怎么有脸天天在你的帮助下活下去?”
明蓝知道他这是在故意贬低自己,让她不要在意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他想告诉她,她与他之间,在人格上是完全平等的;至于际遇,他们各自被命运拨弄,谁又比谁好多少呢?她的心又暖又痛,抱住他的膝头痛哭。
“明蓝!”他低唤她的名字,手掌温柔地覆盖在她的后脑勺上,柔软而炽热。
那年,她十七岁。那个时候,江淮的话不多,可待她却是暖暖的。她觉得出那份暖,和后来的疏远冷淡迥然不同。
其实,除了她到江家的头一年,江淮对她表现得极为排斥,后来的他对她从来谈不上不好。甚至随着时间推移,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和他的心越来越亲近,他对自己的态度也越来越温和。只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步一步离她越来越远。虽然他不似她刚搬到江家来时那般抗拒她的照料,也依然会和她正常交流,却再也不曾与她谈过心。
三轮车沿着秋盆河缓缓前行,最后停在了一户越南传统式样的庭院前。店招牌是中文的两个颜体字:“垂云”。明蓝下车后付了车资,便往里走。
这个院落的第一进被装修成一间茶室。纯木结构的建筑,雕花的飞檐向上微翘,颇有几分古意。三面开窗,通风敞亮;一边的飞檐下竖着几根廊柱,长廊里也和屋内一样摆上了桌椅。空气中既有茶香、也有咖啡香,混在一起竟也极为融洽。这也不奇怪,如同越南的城市街头常见的法式殖民风格的建筑,也常与当地人自建的窄窄瘦瘦的楼房相邻比肩,这种“混搭”的趣味非但不会令人觉得杂乱无章,反而别有一番韵味。
要不是有江淮交待的事在身,明蓝还真想在这里悠悠然地喝上一杯滴漏咖啡再走。这些年,她一个人外出闲逛的时间极少,不止是因为江淮时刻需要她的照料,潜意识里,她也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惩罚自己:让自己不得闲,不允许自己有过多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她把生活的重心几乎全部放在江淮的身上。要不是这几年,江淮身边有了时薇,她几乎是与他形影不离的。
她没有坐下,而是直接把信封拿给店里的一名女服务生看,用英语询问自己要找的人是否住在这里。服务生听懂了她的意思,也用英语回复她:“先生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