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楚地,艺术节
【你能看穿我的每一个心思。】
小时候喜欢看戏,村子里的社戏。湖中间的戏台,乌篷船载着的观众。或者在村子里集会的大操场上,搭上一个简陋的台子,中间用布隔开,分为前后两个台,旁边还有两个布帘,演员就从里面出来。前台右边坐着乐队,有拉二胡的,弹琵琶的,打鼓的……多为年长的老者,那种气质让人觉得很祥和。我喜欢慈眉善目的老人,不骄不躁,不喜不悲,不紧不慢。
长大了依旧喜欢看戏,只是这种形式少了。村子也渐渐富裕起来,这些传统文化被赋予了更高层次的表现形式。现如今也多半只能在电视上看看了。也许是这样,让我喜欢上舞台,想着能够把感动自己的东西表现出来感动谁,这是很好的事情。
学校一年一度的艺术节是整个校园最为隆重的事情之一。
新校址搬迁之后,很多硬件设施都没有跟上。操场还在建,没有足够可以用来搭舞台的空间。校方最后决定把这场文化宴放在食堂三楼的平顶广场上举行。我要跳三个舞,分别放在开场,中间和闭幕。
开场舞穿正红色的秧歌服,拿上红绸子跳。我在四分半钟结束之后小跑着赶去换装补妆,看到你在台下对我笑。我们对视,没有说什么,我知道你在为我紧张。
接下来是我并不擅长的现代舞,即便是在动感的音乐之中练了许久,还是难以摆脱一种古典气质的怠慢,这种所谓的气质用在这里并不是褒义的。上台之前几分钟在后台等候前一个节目的道具搬离舞台。你冲上舞台。俯身下来,在舞台上蠕蠕就就半分钟。
我知道你是在拾起前一个节目中演员摔碎的茶碗末子。
还是在一片哗然之中浑浑噩噩地结束了这个节目。最后一个自己编排的舞蹈叫做《尘烟》。要画狭长的眉毛和上挑的眼线,打朱红色浓重的晒红和点一抹红唇。这是一个沧桑古老的妆容。两颊的贴金,眉心的花钿,带着点点华丽,带着点点忧愁和无奈。
我热衷于研究各式各样古代女子的妆容。这样的效果,自诩恰到好处。
化妆和造型花了太多的时间,匆匆忙忙赶到后台候场的时候,你从拐角处朝我走来。
“紧张么?”
“有点。”
“十里平湖霜满天。”
“寸寸青丝愁华年。”
“你是带着这个意境的吧。”
“那天看过电影之后想跳舞了。”
“田心,会跳好的。”
“嗯。”
你很少一本正经叫出我的名字,这一次,我看到你眼睛里传递的信息,你意在告知你相信我。我也知道你能揣度我舞蹈里的意思,淋漓尽致。一曲《尘烟》,是我看了《倩女幽魂》之后创作的。尘烟原就是虚的东西,就像人鬼殊途,最终只会写下悲剧。
上台了,同台演出的都是很好的姑娘。想起在一起排练的时候,能挤出的时间全部给了舞蹈教室,想起一起走过的点点滴滴。一月,傍晚五点。我们穿虚虚渺渺的衣服,绑长长短短的轻纱,摇动着手中的金铃,让它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些记忆,在多年之后的现在想起来还是能泛起情绪的涟漪。
燕子是老校区时候我的室友,也是“老娘帮”成员之一。她和我一样是本次艺术节的舞蹈演员。我们在后台时约好一起卸了妆去吃晚饭。换衣服的时候意外发现自己的白风衣掉在地上,还被踩出不少污渍。之后被目击者告知,那是被人搞的恶作剧。我想我并不是那么招人喜爱的人。捡起来,拍掉一些尘土,揉一下泛酸的鼻子,继续上路。下一站,食堂。
同燕子一起吃饭很愉快,吃晚饭,你过来接我。
“高处不胜寒的,可别往心里去。”
“呵呵,是么?”
“是。”
“你可真会往我脸上贴金。”
“没有啊,金子我买不起的。”
“银子也成。”
“那贴着好丑。”
这就是你时常用来安慰或者讨好我的冷笑话之一。你果然还是冷的,连讲出来的笑话也一样。但是我能感受到其中的温暖。
2.江南、锦盒。
【我把它送给你,以至于我要失去的他的时候找不到它了。】
我是不是说过,我每到一个新的环境,都会努力寻找一个记忆中的正红色锦盒,这是有原因的。也许现在是时候告知,我只是凌驾于现实之上的空想者,一个不敢和现实剑拔弩张的维诺的人。
那年我九岁,暑假。楚伯伯提议要去旅游,倘若我记得没错的话,那时候应该在大播《张三丰》,父亲尚古,楚伯伯就提议去武当山。两家一拍即合,择日出发。
去的那天我穿鹅黄色真丝小旗袍,滚龙镶金翘头履,还在头发上绑了青花发带。父亲喜欢我这样打扮。他喜欢古色古香的味道,正如他把家里装潢得仿佛像个古宅。绍谦穿伯母设计的白衬衫,黑色小马甲,格子裤,带红色领结。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想,自己穿上公主裙会不会像个小公主,时至今日,公主梦还是有的,只是现实是截然相反的。
我不知道武当山是什么地方,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我只记得跟着大人们坐火车去,然后在车厢里和绍谦玩飞行棋。过了许久许久时光,到达可以下车的地方,就被大人们叫下车了。少年时期朦胧记忆中的远行永远都这么任人摆布,自然,这种摆布并没有那么糟糕。
九岁,是一个可以很懂事也可以很无知的年龄。我拉着绍谦的手走长长长长是台阶,有很多落叶飘下来。
“你说,这要是掉下去,我们会不会死?”
“会啊。这多高。”
“一定会么?”
“反正人总是会死的。”
“那么人是很脆弱的。”
“是啊,从高处摔下,长久溺在水中,让刀子刺入,被车子撞击。人都是会死的。”
现在想来他这句话是穿越了多少年之后的事实。当时我却一丁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青梅竹马的小哥哥多少年之后会亲身演绎人的脆弱,还要由我来亲眼见证。或许我本不该问那么无聊的问题吧。
“不会死!让刀子插入不会死!”
“你是谁吖?”
这是一个同母亲一起上武当山的游客,同我们差不多年纪。她母亲去帮重伤住院的父亲祈福,他在白桦树下听见我们的对话。他说父亲在经商中被骗,被坏人用水果刀捅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他曾经提及过自己的名姓,只是那是我记不得的内容了。
我记得他哭了。苍白的小脸上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淌下两行眼泪。这是一种平静安稳的哭法。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正红色的绣着金线梅花的锦盒。这是很小的时候从外婆家拿来的。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个用来装风湿骨痛或者其他药丸的盒子。因为印象中刚拿来的时候盒子里有一股中药的味道。当时对这个盒子是带着膜拜和说不尽喜爱的。
“拿去。这是一个宝贝呐,你去给你父亲看看,他马上就会好的。”
“真的?”
“外婆就是有了这个之后头就不痛了的。”
“为什么给我?”
“因为它可以让你父亲不脆弱的。”
这就样我在九岁的时候把记忆中的锦盒送给了一个萍水相逢孩童。
十四岁那年大劫之后,我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一只相同的锦盒,我在想有了它之后是可以让你不脆弱的。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是给自己挂出一个希望,希望这个希望是可以变成现实的。即便是天方夜谭,也要抓着一根救命稻草直到淹死。人是不足以死心的动物。
以至于时过境迁,寻找和等待锦盒的习惯依旧没有改变。
3.楚地、老字号和一尺青丝
【原来上天早在夺取我们身边之最宝贵的事物时已经在同一时间为我们做好弥补了。】
时间沉淀下来的东西,意义是不一样的,包括品牌,包括手艺,还有人心。我一直不明白一坛酒为何要长眠于地下叫几代人忘乎时间地等待。原来某些时候年代确实与口感是相得益彰的。
一种食物叫做三合汤。是混合了牛肉,粉丝,饺子之后煮出来的美味,很辣很辣。你家楼底下有一家人做三合汤已经好久好久。你说这是你吃过最为正宗的三合汤。我进去看过,那是一锅常年不熄火的汤。大铁锅架在方型土灶上,它煮了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说这是你从小吃到大的食物,每次只要有机会就会在这里吃一碗三合汤。尤其是冬天,这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我说你真很容易满足,你说这叫做从一而终。
这一次,吃得却很不快乐。这里很多地方都在扩建。商场,马路,公园。这些街角的老旧的建筑上面都被画了红红的拆字。我知道,这个一直停留在你记忆中的店铺马上会终结掉你赋予它的使命。虽然这不是你乐意的,也不是它乐意的。我们不知道它将来的命运,也许事情不会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或许它只是搬到我们举目无法看到的地方去吧。
“这是一家很好的店呐。”
“我知道。”
“突然感觉时间在飞速向前的同时带走了太多东西。”
“也许这叫做发展。”
“这种变化让我有些伤感。”
“嘿、我可不是三合汤。”
“我知道的,你不会变。”
“诶?我只是说我不是三合汤而已吖。”
“笨蛋果然是笨的。”
“喂喂。”
人都是喜欢缅怀的动物,即便其实没那么伤感,却总能有那么多情绪。那个周末,我剪下一尺青丝赠你。汉诗说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我觉得我们也是需要在该矫情的时候矫情一下的,正如我会在那个时候说我不是三合汤是一样的。
我在纸盒上写“十丈红尘饰君,三千青丝予你”。你红下脸说我好矫情。你说这个纸盒不应该被用来装这么宝贝的东西,宝贝应该装在宝贝里面。你转身离开,少时,拿来一个正红色锦盒。
“我之前是不是告诉过你,我见过你。”
“你是他?”
“这是你的宝贝,有了它就可以让人不脆弱。”
“你是他!”
原来世上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戏剧性的事情。我们在此刻做的事或许会为另一次的巧合酝酿惊喜。这是一件充满未知的极其诱惑的事情。十一年前,我把锦盒送给一个哭相安静的少年;六年前,我为了寻找这个盒子跑遍了几乎整个杭州,最终还是无法拯救另一个少年;六年后,在我习惯性地寻找与无休止的等待中,它却这么不动声色地出现。
意料之外的叫人快乐的事情,叫做惊喜。
你父亲当年终究逃过一劫,至今安康。你是看到我手上的胎记才关注我的,还有我穿青花旗装。你说我依旧没有变,喜欢青花,喜欢旗装,喜欢古的韵。我笑着不说话。原来上天早在夺取我们身边之最宝贵的事物时已经在同一时间为我们做好弥补了,就看我们能不能发现得了。自怨自艾总归不是好的生活态度。
那一尺长的青丝一直放在正红色锦盒里,而锦盒至今仍然安然地躺在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里。
4.楚地、马尾山上神秘的婆奶
【她说每个人要勿欺骗欢喜的人,就勿能怀疑欢喜的人。】
冬天不是一个郊游的好季节,没有青青生机,没有一眼芳华。约上几个良友,卸下太过于厚重的冬装,一起去登上一座山。带上几多零食,挂上一架相机。打开话匣子,收获到快乐。
首先提出要去登山的是杨强。杨强是麦子在军训时认识的四川老乡,也是我们现在的同班同学,只是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举家搬到新疆了。杨强很健谈,幽默风趣,是个有着真性情的人。他个子很高,看上去很壮,其实事实并不是像我们看到的这样。他身体弱,多病,虚胖。麦子的男朋友我们叫他二爷,二爷和杨强是很好的哥们,并给杨强起了一个颇为幽默的外号:大漠肥鹰。之后被我们简化为大鹰。
我时常看到大鹰他都是笑着的。大声说话,大声欢笑。一次晚上大伙一起逛超市,出来之后一行人在大马路上边闲聊边走回寝室,那时候才知道也许他并不是表面所表现的那样快乐。他身子已经糟糕到一个坏境地了,他说我不知道几年之后还能不能如现在这般笑了,我该喝酒喝酒,该吸烟吸烟。认识你们,算是值了。我当时回头觊觎他说话时的表情,那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洒脱的笑。诚然我用这个词语在这里是很不恰当的,也许是得过且过吧。
大鹰是在上午的课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往食堂的路上说的。他说周末去爬山怎么样。我们都是同意的。
一起去的七个人中有三对情侣。麦子和二爷,小可爱和熊猫,我和木杉。大鹰乐呵呵地说他这次提议是在自取其辱啊。我们笑着说各种戏谑的话。去的是马尾山,一处森林公园。在九曲连环的山路上盘踞而上,每一处都有独特的风景和记忆。
你给我介绍过这坐山。你说这座山的形状就如垂下的马尾一般陡峭,笔直。你说这座山的时候夹杂着你对儿时老房子的怀念。你说你最初来到这座城的时候,住在马尾山附近的小村庄里。对那时候的记忆已经不会很深切,只记得邻居那个很喜欢给你吃橘子的婆奶。印象中她是很老很老的寡妇,穿一件黑色的奇形怪状的斗篷,粗布棉裤,与脚上千层底的绣花鞋格格不入。你说自从搬走之后,再没有回去看过那个老人。
我们拐过一个小林子,路过一个简陋的厕所,看到一间土房子。大鹰本来体质就弱,加上本身虚胖,早已经汗如雨下了,他在房子前面的土埂上面坐下来,呼吁大伙一起休息一会。
“怎么个如此待遇,侬要早我归去西天里,这般个话不清多少日脚,真当要我死不了,长年对侬勿晓得要奈何办才好。哎呀,我的死胚啊死胚,老西尸侬还勿回来再看我一眼。哎呀,我的死胚啊死胚,老浮尸侬晓得否我等你了好长久时光。”
一个枯蔫的年迈老妇人的哭声,我听得真切,那是我们南方常用来追灵哭悼的哭法。那种哭更多像是一首歌,有着固定的哭腔。长哭短号都是有一定调子的,包括喘气和擤鼻涕。我知道用这般方式哭的人多半好委屈,是一种哭诉和宣泄。
大鹰夸张地瘪瘪嘴说这哭声真叫人毛骨悚然。我说她在哭他过世的丈夫,是一种追悼和叫魂。我知道这个嫠妇是在吊唁她过世已久的丈夫。她一定很伤痛。
她是苏州人,早年被卖到这里嫁给她丈夫。也许她也曾痛恨过,挣扎过,悲泣过,但是她确确实实爱上了那个娶她的人。他们一定有过足够一辈子铭想的记忆,这个记忆不一定有多轰轰烈烈,也许只是烈日下一个擦汗的瞬间,也许只是吃饭时一个关心的眼神,也许是在一场暴风雨中拯救他们心爱的土房子,也许是在秋风中翻晒庭中的玉米粒时指尖的触碰。
老伴死得早,在一次下地的时候倒下再没能起来。她一直没有再离开这片土地。在还有记忆和力气的时候就会哭一场,这是她基本上每天都会做的事情。一开始或许还有眼泪,日子久了,变成了干吼,直到现在已经是我们之前所听到的那般的哭吊了。我在想她许是还觉得自己的丈夫未曾真正离开过吧。
我是相信真爱的。相比现代人潇洒,随便的生活作风,我更向往有着年代感的爱情。那是一种从一而终,相爱不相离的偏执的感情。我是接受不了太过现代的人际交往的。绝不能。而幸你同我一样是个古人。多好的事情。
一切的存在都是理所应当,我想起你儿时邻居的那个老人,也许她们有着相似的命运和相同的操守吧。她们是至死不渝地相信爱情的。离别之时那老妇祝我们其中的几对情侣都能白首不移。并且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我之后把它写在日记本的扉页上了,她说:每个人覅欺骗欢喜的人,就勿能怀疑欢喜的人。
每个人倘若都能做到不去欺骗任何人,那么自然就可以无需去怀疑任何人。我们可以不去追溯通透本身,因为一直以来你我都在坦诚以待。这种透彻的相处,是我们所爱的。这样生活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