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楚地、老娘帮
【相遇本身就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
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在一起的几个姑娘，嬉笑着把这么一个朋友群叫做“老娘帮”。刚入学的时候在同一个寝室的朋友，分班之后认识的朋友，军训时候在同一个排里的朋友，老乡。一来二往，熟络起来，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逛街。
人生中有些人的相遇是毫无悬念并且注定的，而有些人的相遇充满了机缘巧合。任何一个条件的疏离都会导致这些人最终与你失之交臂。所以很多时候，相遇本身就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
比如某天你上楼梯由于穿了高跟鞋掉了文件，路过的他由于上厕所耽误回去的时间，他帮你捡起来。你们相遇。他是刚到这里应聘却被婉言谢绝的员工，你是碰巧送来文件的隔壁公司的阿姨。倘若这一天你没有穿高更鞋。倘若他不是因为面试时候紧张多喝了几杯水。倘若不是同事有事找你代替送来文件。倘若他前天没有看到那条招娉信息。
倘若的倘若，有太多个假设条件。你们能够相遇，这就是彩票中奖。当然有些人是可以一辈子和你争一些柴米油盐的事情，而有些人只适合活在回忆里，甚至有更多的人，相遇，仅只一面，之后连这个记忆都不会留下来。明天之后，你们还是陌路人。人生，不就是在这些相聚、离开当中无声息地前行着么。
我是庆幸的，遇见她们。
五塔有一条街，叫做女人街。和很多地方的女人街一样，卖一些女人喜欢的东西。女人天生爱逛街，这是对的。不论我怎么懒也好，多累都好，还是会有兴致去逛这么一条街。同寝室的川妹子和小可爱也在老娘帮里面。川妹子皮肤黑，瘦小，精致。我们叫她麦子。她爱美，是很爱很爱的那种。三个人，常常在一起逛街。这种时光往往过得非常快，叫人流连忘返。
麦子称我为“拖时”的人。这是除了老娘帮之外没有人能懂的语言。“拖时”就是拖时尚后腿。我确实不是fashion的人。我喜欢的东西，有着太多岁月的痕迹。就好像把我丢在一个暗房里十年，继而放我新生，我的审美就停留在了十年之前。似乎这个时光比十年还要长久。我是恪守成规地抱着陈词滥调细细品味的人。
黄昏左右光景，这里会自动形成一个夜市。琳琅满目的商品，它们便宜、多变、劣质、花哨。我常常买来地摊货穿。我对牌子着实没有太多讲究。我觉得能在众多商品中选中一件喜欢的买下并且是用相当低廉的价格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享受。喜欢它并不一定说明它有多贵，质量有多好，款式有多新。
我买过一条烟灰色水洗牛仔裤，独独看上它左边裤管上八枚排列整齐的盘香扣。扣子没有多精致。不是龙居型，也不是蟹爪型，只是老年人衣服上常见的一字单扣罢了。这种图案让我想到外婆跟奶奶，这是她们所共有的特点之一。能够买到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2.楚地，楚汉遗风的舞蹈
【所有的记忆都是缘你而起，但是当我永生铭记这些意象的时候却把你弄丢了。】
学校的文艺汇演，我编排舞蹈。小可爱同我一样是文艺汇演跳舞的演员，只可惜没能同一个组织故而无法同跳一个节目。排练的教室就在对门对面，我们时常一起去排练。一路说说笑笑的时光倒也快活。
楚汉遗风的舞蹈，这种韵味让我至少可以暂时忘记或者长久地缅怀什么。
我是极端迷恋这个字——“楚”。这和我喜欢楚国之王项羽是一样的。我杜撰过一个情节，写下以下这段文字，叫做你若为王，何苦楚殃：
宫阙半臂独为醉，羽裳花为媒。唯怜伊人玉步碎，不却。
商月一轮徒增悴，兲塘凤求贵。不见大王营中焠，莫惗。
最终的最终，秦汉兴替。我说你若称王，国号为楚，江山姓项。
我在湖边跳舞，阎君说今日有一投湖之人赎我百年溺水之苦。他本为王，无奈命中注定他要渡我。
失足落水，不得超生。一只商周的鬼。
几百年水鬼的险恶，不会放过一个命犯水之人。阎君说你该死，你就该死。
这是一个劫。
她噙着泪唱歌，跟着四面响起的楚歌的调子。舞剑。
他从乱兵阵中突围，丢了银盔。
马儿是良驹，一路带他来到我身边。
我是看得真切，他印堂发黑。散落的三千黑得就如同今夜。
我吟唱着旧时的童谣，转圈。衣袂诀起的一瞬，看到他眼角的泪。
他诵很好听的句子，我跳毫无章法的步子。诚然、这便是我庆生的贺词。
我是记得真切。那女子用舞剑的刃剜浅笑的相。那种凄然绝望凉得就如同今夜。
他说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我用九宫步配合陀螺舞。自是。他看不到。
直至他喉颈的红在我素衣上开花。此刻，他亦是一只鬼。
角离残花破晓错，暮雨通情索。谁言春心寻芳斫，未落。
徵敛秋风盈池皱，白山遍乡愁。江东父老境难说，颜拙。
他向我道歉弄脏了我的白裙。我说不打紧，快要用不上了。
丑时一刻。我便可以转世轮回。这千里乌江，于我喝下孟婆的汤水之后，再无瓜葛。
是时子时三刻。我说我陪你两刻钟。你可以说，我只管听。
我想着不知道多久之后，谁来渡他。
许是从那一刻起，我便错得离谱。继多年前失足的一瞬，再觉灭顶。
他说他若成王，虞姬为后。年号天泽，曰楚，项羽也。只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他说鸿门宴亚父之言何尝不思，然，且念手足情深，缘何除？何忍除？
他说那一年他还举不起鼎，那一年他还叫项羽，不是霸王。他还会在想笑的时候笑。
他说虞姬，他说乌骓。他说有个好兄弟叫刘邦。
一只商周的厉鬼和一个秦末的楚将。两刻钟。只管说，只管听。
丑时。我放他走。
你本提剑自刎，原属金。我乃百年水鬼，阴气重。性属水。
我竟是没有了拖他下水的决心。百年来干净利落的作风，只是右手一拉，左手一掐。我是心黑手辣。
你本为王，国号为楚，江山姓项。
他笑，笑得猖狂。我是王？灭刘邦，诛同胞。
生、佳人不在，手足相残，良驹弃我，兵败如山。死、春看红桃，夏赏莲塘，秋收硕食，冬望江涛。
倘若是你，如何？
他唱先前的歌谣，灵魂带动躯体。还是没有银盔的黑发，在纵身一跃之际定格。
他为渡我，泄了最后一线生气。尸体泡水，犯天煞。属水。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是时。丑时一刻。
羽君何足惜成王，落魄难为双。有情总被无情伤，自凉。
虞姬不伺二主皇，遥贴金凤妆。锦塌难眠独斟觞，酒狂。
我是记不得多少个千年之后。他仍在那里。
我生生世世唯独不喝孟婆汤。
我说你若成王，何苦楚殃。
这种幽怨哀愁会直击我的心房逼我流泪。我是太容易感情用事的人。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在无病呻吟故作玄虚，浸入到自己所谓的七年思绪情节中顾影自怜无法自拔。很多时候人之所以执着，只是执念于执念本身罢了。而这个执着的执念不一定是对的。也许是得不到吧。
阔袖、锦缎、衣带、腰封、青丝、牡丹、步摇、眉心坠、蝴蝶花边。这都是能够让我为之倾倒的意象。年长的教授会喜欢这样一种表现形式，发髻、金簪、锦衣、素纱。至少他们都愿意把这样一个节目保留到最后，直到彩排，直到最后的登台。不被刷出局是于我最大的宽慰。
我知道我的节目不是那么好的。其实我没有多专业。只是这样的歌曲，这样的姿态会让他们想起什么，不管是什么、都好。
时至今日，我还是只跳楚汉遗风的舞蹈。
3.江南、关于楚
【旧时子期死，伯牙把瑶琴摔碎，是因为没有知音了。】
我欠你们一个故事。我说过我做很多事都是有原因的。其实说出来也无非和那些三流电影的情节一样。狗血、烂俗。我有想过不说许是更好些，但是抱歉，它着实这般俗套。
他姓楚，楚绍谦，是我发小。他是我指腹为婚的丈夫。
很小的时候，父亲送我到扬州跟着一个老师父学琴。七弦琴，很古老的乐器。他大我三岁，学小提琴，钢琴和笛子。
我们都喜欢古的事物。
我们两家是世交，母亲是妯娌，父亲是兄弟。我父亲直爽，有一次做生意给人赊账，结果人家拿着货跑了。我是记不得这么一个年月的事情，只是听父母说那段时间家里生活是很不容易的。我也知道是他们家慷慨地伸与援手才把父母从失落的轨道中扶回来的。
他母亲是服装设计师，曾经她告诉我会让我做最美的新娘，她要设计出最最华丽的礼服给我穿。但是现在她说她再也不想看到我了，他们家从杭州举家搬到上海，再没有回来过。
我是光棍节出生的女婴。那年我十四，他十七。十一月十一日。他带我去买礼物。过马路的时候，为了护我，没了。我是有血晕的，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我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盖着白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
从此之后，再没有弹过琴。初入学时师父给我讲伯牙绝弦的故事。他说旧时子期死，伯牙把瑶琴摔碎是因为没有知音了。看到白色的躯体的那时候我就在想我的琴怕是弹不出调子来。
几夜做同样的梦：密集的雨帘，昏黄的天空，车道，路灯。大撞击，翻滚，红色。满世界的红色，猩红猩红。我看见血是应该晕过去的，但是晕不了，我在梦中挣扎。不断不断想醒来，好痛苦好痛苦。
那年我初一。荒废了整个学期，年段排名从前十滑到了八十九。我好像不会思考了。直到进入初三，我知道我需要花费更多的努力。我记得那天她眼里喷射出来的怨恨但又无奈地隐忍，想来这是有多幸苦。我跪下来不断不断抽打自己的脸求求她骂我。她咬着嘴唇苍白地吐出几个字，她说她不要再看见我。他们走了，走得雷厉风行，走得不留痕迹。我好像失去了曾经一切的熟悉的相。我要去找她，我要去上海。我需要更多更多的努力，我要成绩。
从初一到高三，六年，我做了一个在别人眼里很格格不入的人。我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单曲循环一首梁祝，直到二十四小时出现幻听。大口大口喝冰水，咬冰块。用凉水冲澡，大声咆哮。啜泣。从梦中惊醒。不穿校服，穿青花旗装。听到任何一个词汇莫名落泪。
我不理会任何一个人，他们说我傲。我一个人哭，她们说我装。我生活在自己衍伸出来的情绪里，同记忆中的他一起，相安无事。那六年，我是没有人缘的。
高中毕业，如愿接到上海一所重本大学的入学通知单，突然害怕起来。母亲说不要再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他们失去的毕竟是十七年的心血，是独生儿子呐。我想他唯一留给我的就是这一身的执念和一生的回忆。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祥和的人。我记不得是哪一次记不得是谁也记不得是如何测算出来自己是五行皆备，四柱全阴的人。我知道这不是个好八字。
失去他之后的我变得迷信起来。我开始相信任何事物都是因果循环天理报应。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学习往生咒和安乐经。七月十五鬼节那天，我会在河灯的蜡烛下放六张往生咒。烛燃尽则焚，焚于他。我知道他一直都在。
我不想再去打扰任何关心我或者我关心的人。我最终没去上海。我喜欢楚，决定远离习以为常的土地去更遥远的地方邂逅不一样的因果循环。楚地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那里足够远，远到可以让我忘记他，我可笑地这样认为。
但也确实遇到了。
十一月如你我。你们有相同的白色皮肤，相同的瘦削的肩，相同的下颚流线。我在十一月十一日我的生辰他的忌日答应做你女朋友。所有同我在一起发生的事情似乎很有戏剧性。其实没有那么浪漫的，这只是半个悲剧。剩下的一半，我希望它是美好的，只是结局你我都看不到。
4.楚地，乐继弦
【快乐于我只是指尖与琴弦之间的距离。继弦之乐，愿为君常罄。】
该是要多幸运，赠我予相识，赠我予相知，赠我予相守。这是你写在我课本扉页上的句子。我亦回复了你相同的文字。并告诉你，这种感情是相互的。
起初，也不是没有挣扎过的。还是重复一个梦，梦很浅，梦境很真实。小时候一起玩的有三人，我，楚绍谦，乐子晗。我们叫子晗猫儿。至于这些称呼的由来，也是有原因的。绍谦走的那天子晗从杭州赶到绍兴，在八字桥上啜泣了几多时光。
首先告知子晗我和你的事情是在圣诞节那天。
我说你叫木杉，是我一直想找的人。猫儿在电话线那端笑着不说话，少时，轻轻地重复同一句话，他说走出来要比走进去更快乐。
“我原想是不是把他当做一个替代，这样的感情似乎对他不是很公平。”
“原想？那么现如今呢？”
“我知道你能揣度我语言里的意思。”
“任何一件东西在一起二十年了也会熟悉得无可救药。”
“你是了解我的，我能够区分影子和现实。”
“这便好了。”
“是的吧。如此甚好。”
“呵呵。”
我当时不明白猫儿语言里的意思，他一直所说恋了二十年的那个东西其实是我。挂了电话之后写下了长长长长的情绪，书于你。《曲伊——乐继弦》：
曲为伊人做，奏于一人听；文王断，武王殇，商商商。
悯默了太久的琴胆，在阁楼上镂窗下的死角，等待归人来取。
红漆落尽，七弦染尘，露出骨的胚；依然阳白。
那老头腐指上的茧，划过琴弦，曲水，流觞。
他对我说：“丫头，九徽回一，须慎用。”
是夜，满地银霜，细雨曳芬芳。
楚调，凝绝了妖娆，十面埋伏的殇。
打圆的奏，略生的残留；“你跪下，绝此，跟我。”那老头说。
三个响头、一盏香茗，换，一面琴。
七载漾宫商，华发伏白霜，茧上茧，老茧依旧流觞。
终究离别，那老头的浊泪，碎在檀香木的琴面；别，离歌浅唱。
阳关三叠，曲吧西湖上。柳做的琴穗，是那老头风化的冀望。吴歌杂曲，并出江南；
扬州的烟花，杭州的烟雨，虚的东西。
恋上楚调的女子，许是要付出代价；你，便是文王的筹码。没有任何征兆的演绎。
苍石之前三生之约，骤变；奈何桥，桥上叹奈何，何以藉孤鸾？鸾趋秋水寒，寒心拆两半。
集曲为悼，残琴作哀，无调成冢。
想是情殇，便有陈昌，疯似地流泻；借着婵娟，盈池哑嘲。
九徽回一，玉指染殇，滴落的猩红，黏稠于弦间，滚圆的，圆得像……
那老头说过的——九徽回一，慎用。
溜了凄风，青丝灵动；古盏妖似的光，切切地品读。沉吟的朱唇，沉寂了心，沉浸了情，沉默了海枯石烂的约定。
从那刻起，爱上白色，惨白惨白的白。
十一月如你我，散落三千烦恼丝；我一直以为我是可以长发及地的。幽冥前的祭，鬒、
燃尽予你，是你的东西，便一直是。奠——五行皆备，四柱全阴，宿命；听说如八字即可见你，喜极，而泣。
商口相对开，宫调在中间；玉满怀，徽缠线，乐继弦。
六年，竟化不开浓墨一撇。可知，早春的樱花落了一地；倾霰的是花末还是血泪？
灰甍飞，斜照水，青石小道步步悔；素衣褴，蓦阡山，江南烟雨何时见？
安是楚地，才能化解恁弦的铅钥？
续音，再抚琴的懵。楚歌吴唱，之子无双。
浮生微含问菱花，效颦姿，左思貌，粉泪柔肠惜流芳；仿盈车，没江郎，西楼拾影悲谁谙？
纵是曲，瑶琴长弃，调不成声。
六春涅槃，青丝重生，黛色的凉。
继弦之乐，愿为君常謦。
我告诉你，那面琴可以因为你再回来。你笑着说只要有我什么都好。
那年老师父何忍让我离去，我是他最小的徒弟，他喜欢我就好像我喜欢你一样毫无理由。我只回答一句，琴已无心。那年我十四。原来我这么早就已经如此矫情。我是太过决绝的人，效仿古人，假装通透到令人作呕。你们看，她是多么爱作秀的锋芒毕露的人。
我当时哭了有几天之久，直到眼睛肿得看不见了。毫无尽头的等待是痛苦的深渊，也许可以等待也该是件庆幸的事情。等待说明还有希望，只是这个希望光源的强弱问题。而万念俱灰是因为再也不会有了，是完全失去了，是不需要等待的。那段年岁我是生在光明中却做作地大呼看不到光明。我说过那六年我是没有人缘的。
你听我讲过去的点点滴滴，用手拂过我的头发。
“回忆不是要劝人走出来，也不是要导人走进去。”
“如何？”
“回忆是留在那里安然无为的东西，你要想什么时候翻一翻就翻一翻，就像旧相册一般。”
“那些快乐或者不快乐的回忆，是一样的么？”
“是一样的，他们都叫回忆。回归的回，追忆的忆。”
什么都不会有想象中的好，什么也不会有想象中的坏。你愿意翻出来的回忆就翻出来晒一晒，不愿意翻出来的回忆那就让它放在那里。这样子生活就很快乐。
快乐于我只是指尖与琴弦之间的距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