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襄州[皇城]、东华、燕云、秦川、云滇、江南、楚湘、巴蜀、福陵)
白婧一家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床上左翻右滚睡得极是欢畅,梦里的我腾云驾雾,一把沥泉刀诛尽恶邪,横扫天下,五湖九郡的武林人士莫不对我敬若天人。甚至连那个住在秦川碧落观的玄阴老儿也带着他的徒子徒孙们跪在我身前,伸出两根小指头拉拉我的衣襟下摆,对我一溜儿的阿谀奉承。
所以我对白婧拿刀柄砸我房门大声嚎叫的行径非常怄火。
其实也不能怪她,现在已经是申时,而我还在光天白日之下睡大觉,这确实不太说得过去。可我对于白婧向来是无理也不服软,于是我一边扯过床头的帕子擦嘴边的涎水,一边拢了拢半松的外衫,翻身下床一把拉开房门,阴恻恻地对她道:“白婧你知道阿青他为什么迟迟不娶你么。”这话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拉开房门的我已经看见白婧身后,赫然就是刚从燕云郡归来的阿青。
白婧家和我家从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交好,我俩也本是我娘和她娘在有身孕时就订下的娃娃亲,白婧比我小四个月,长得极是标致,尤其是皮肤白,以致于有一次我在厨房看到晾干的猪油时一壁地对她道,白婧你看你的脸跟猪似的,以她脑子缺根筋自是也没跟我计较我少念了一个“油”字,而是迅速用衣袖遮面作娇羞状,纠正我道:“你懂什么,这叫肤若凝脂。”
所以我也特别庆幸白婧是个女的,万一她是个男的我这辈子要嫁了这么一个人,实在是太过悲惨。
果然白婧的大条神经让她再一次没跟我计较,她飘进我房间在桌子前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然后对站在外面的阿青招了招手。阿青显然听进去了刚才我讽刺白婧的话,端着手上的盘子慢慢地挪了进来。
我这时才看清他手上端了一盘切片的西瓜。
白婧对我笑道:“阿青这次回来的时候与我传了书,我特地让他路过东华郡时带你最爱吃的西瓜过来,你要知道,东华郡的瓜果可是五湖九郡之内最好,加上我细腻的刀功,我俩的这番盛情你委实不能相却。”
我点点头,一眼就看出这是阿青精选的翠玉西瓜,于是喜孜孜地吃了起来。白婧把脸凑到我跟前,笑着问我道:“是不是觉得形状可喜,厚薄相宜?我这天生使刀的手用起菜刀的确也毫不逊色?”
我不住地向她点头,道:“嗯,你下次切西瓜之前能把刀洗洗么,一股菜味儿。”
白婧被我说得有些讪讪的,只有低下头喝水。
今日正是我爹爹四十岁寿辰,所有襄州郡的达官显贵全都来祝贺。韩家和白家一直是朝廷面前极得脸的名门,我听闻当朝兵部尚书王垣则今日也要亲临我家为我爹爹祝寿。阿青的父母虽没前来,却也托他带来了极重的贺礼。
如果要郑重说起我们三人的关系,应该算是师兄妹,白婧她爹和我爹既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又是武林世家一脉单传。说是武林世家,爹爹在有了我之后也少涉江湖中事,于是便自己躲懒,把我送去襄州郡边的寒烟门学刀法。白婧和我同时拜入寒烟门中武功最高的传功长老徐彦容门下,因着她比我小,所以也算是我师妹。而爹爹也在平时用家传武学为我着补,所以我的武功也算说得过去。白婧则比我疲懒得多,要不是三年前白伯伯把她拎到燕云苦地待了一年练武,我真心不愿意承认她是我同门师妹。
阿青则和我们大大不同了。他皇甫家被派驻守燕云郡边关,在燕云地区很有势力,除了统帅远征军之外,他爹爹也在燕云一带的武林中颇有地位。说来,皇甫家最早和我们两家同在襄州郡,只是我爹爹精明,白伯伯机智,皇甫伯伯在朝廷之上并不怎么吃得开,所以被皇上封了个远征军大元帅的虚名,给发配到燕云郡了。因此,白婧和阿青的婚事也没人敢再提。在我看来,以白伯伯的脑袋瓜,真怡大长公主极是喜欢我和白婧,他自然是希望白婧嫁一个皇子王爷什么的,而不是嫁到燕云边境跟他皇甫家受苦。然而,皇甫伯伯为人正义、性格耿直,对国家很是忠心,所以在当地也颇受爱戴。也因为他皇甫家家传的武学,在长枪和弓箭上很有造诣,阿青幼秉庭训,皇甫伯伯又对他俩兄弟极是严格,因此阿青的功夫自是比我和白婧高出许多的。加之阿青幼时也曾拜在寒烟门执法长老门下学习鬼刀心法,此举对他箭法的准性更是大有裨益。他是天生的神箭手,从我记事开始,百步穿杨对他来说都是小事儿。“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对他来说,还难点儿。
在皇甫一家最初去燕云郡时,阿青因为在寒烟门学艺,所以并未立刻离开。直到十岁以后,寒烟门技艺已成,他便奉命回到了燕云郡,此后每年在外祖大寿之时才可回到襄州。也不知是皇上体念他年幼还是为了监视皇甫家的动向,阿青每次归来都必须进宫向圣上复命。
就这样过了好些年,阿青已经成了大人,宫里头也对皇甫家放松了警惕,便收回了旨意,命阿青待在燕云郡,无召不得回来。
至此我也有两年没有见到阿青了,他比我想象中高了,也瘦了,皮肤也不再是从前养尊处优时的样子,而是带了一点边关风吹出来的那种麦色。他朝我开口:“你爹的大寿你就这样懒怠,快两个时辰就要开宴了,最好还是准备一下。”我这才注意到今天的白婧精心装饰过,她的头发因为奔跑稍稍松散了些,鬓发用一根浅粉色带束起,上面簪了一只做工简单的鎏金蝴蝶儿。也不像往常那样穿窄袖的对襟长衫,而是换了一身颜色极淡的杏红罗裳并一条珍珠白的罗裙,上面绣了纷纷扬扬的玉色花朵,整个人越发显得如出水芙蓉一般。
当然,她这身天然去雕饰的打扮跟她此刻吃西瓜吃得汁水流到下巴上的模样很是接地气儿。
直至酉时,我们在大殿庭院的酒席之上已经好几坛下肚了。学成回家这近几年,我的武功没长进,这些大大小小又是宫廷又是江湖的各种宴会倒是让我的酒量长进不少。我不负我爹重望帮他放倒了一众宾客,就连兵部尚书带来的那个随从侍卫,也开始跟我相见恨晚、称兄道弟,就差没搓一堆土焚香对天拜了。正在我琢磨着怎么让那个滴酒不沾的兵部尚书大人也跟我一样喝成马的时候,白婧提溜着一坛子跌跌撞撞地来到我面前,艰难地开口说:“韩若我告诉你我……”
然后她吐了。
我立马掏出手绢捂住鼻口,想让随侍在一旁的下人把白婧弄走。阿青忽然从旁边出现,一把横抱起白婧就调头往我房间走,我忙四周看了看还好没有人注意我们这边,不然阿青这举动委实也不那么说得过去。
刚走到我房间的庭院里,白婧就从阿青怀里醒过来了,她定定地看了阿青一眼,然后幽幽地说:“我自己能走。”
我估计她这一吐了之后脑子清醒了许多,于是我便放心地调头离开,想把空间留给他俩。就在这个时候,白婧说:“皇甫青,你说你傻不傻。”
阿青显然是觉得白婧还在酒醉状态,于是对她的话也浑不在意,从怀里掏出他的手帕,给白婧擦手上沾着的残酒。
白婧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惦记着卓翎。”
白婧的话说到这里,我知道我再不能悄悄开溜了。卓翎,那一直是我和白婧一说起就忍不住咒骂的字眼。
“她是。长的漂亮,人又聪明。和你本也极是般配。可我一直记着从前你爹爹说你们上狼烟壕子那事儿,她带着亲兵直接走了,把你丢在那里,你差点被那群鬼狼子给吃掉。她心眼儿太坏,又高傲,根本一丝一毫都不为你考虑,为什么你总是惦着她?你迟迟不婚,是不是还盼着你爹爹有一天能接受她,去给你们说亲事?”
卓翎应该也算是我们幼时的玩伴,因着她母亲秦幽婵是当朝密懿贵太妃的堂妹,她从小被娇惯着,我们与她的交往之中都少不得让她三分。她十分好强,最喜欢和阿青赛马比箭,并且每次她都能赢——因为阿青总是希望看到她高兴,便常常想法子不露痕迹地输给她。然而她眼高于顶,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经常欺负阿青,频频让他陷入险地,我和白婧看不过眼,也跟她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过几回。
可即使这样,仍然当不过阿青对她的一往情深。
白婧又接着道:“那次我和韩若被召进宫陪真怡大长公主去集真阁赏画,她拿了一幅你的画像给我们看,我瞧见随侍的崇乐郡主的神情,我便知道,真怡大长公主一直有把崇乐许配给你的意思。她一直对你情意颇深,为着你不肯答应,现在都快熬成老姑娘了。阿青,她这样爱着你,你为什么不肯?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傻?”
白婧说到这里,我大约能明白她今天为什么喝这样多的酒。那天在集真阁的时候,我也注意到了那崇乐郡主望着阿青的画像的神情,根本不是简单的少女怀春。而就在我用肘子碰白婧想让她看看崇乐的脸的时候,白婧半个身子贴在画轴上,流着口水说阿青长得可真俊呐,压根儿把我当空气。
我知道白婧一直喜欢阿青,却也知道她掩藏得很好,从不肯在人前人后流露出半分,然而,崇乐对阿青深情向往的故事,早就是宫廷帷幕中人人乐道的话题了。
白婧叹了一口气,勉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转过身来。她的那声叹息就像年幼时大雨过后我们蹲在墙壁角听屋檐上的雨“哒、哒”落下来的声音一样。万籁俱寂,只有那声音在宁静深远的天空之下越发空灵幽寂的感觉。然后她极缓极缓地说道:“不过还好,你没有傻到要娶我。”
白婧静静地坐着,裙角上的玉色花朵还在半昏暗的庭院中透出微微的亮光,她的眼泪滴落在胸前,就像初晓时芙蓉花瓣上的露珠。我几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白婧,她的脸上透着微醺的淡淡红色,上面还有一颗未及掉下的泪珠,那画面简直让我心碎。
阿青望着她,眼角红红的,也不说话。我上前几步去岔开话题:“阿青,你来的时候不是说你爹有东西要你交给尚书大人吗,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快去吧。”
阿青转过身去,拭了一下脸。平复着语气道:“那我先去了。”
白婧便紧紧攥着我的手,眼望着阿青一步步地朝光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