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朵姐姐,我想请你告诉我,焚音为什么要那么做。”我看着她此时逃避的眼睛,抓在她手臂上的手,稍稍用了力,“不要隐瞒我,因为我可以感受到你的心情。”
她似哀似叹地对上了我的眼,对我说:“他不想,待他百年之后,你孤身只影活在这世上,除了寂~寞,再多了一份心痛。”
我轻轻松开了她,看着那棵开满海棠花的海棠树,透过繁茂的枝桠,看到深蓝的夜幕中,那轮穿过云层悬挂在当空的上弦月,似乎看到的,就是焚音脸上柔和的光彩:“焚音,你怎么这么傻?如果顺成自然,最起码,我们幸福过。”
我希望你们可以告诉我,怎么把他放在我身上的那半颗心,拿出来,哪怕孤寂到天地时间的尽头,哪怕灰飞烟灭。
我住的宫殿仍是空着,一直没动,那些婢女也没有离开,他说我还住在那里,只是不愿意现身,所以要她们每天按时打扫,每天还要送衣服送饭来,尽管我换上的已经是我曾经穿的那一件。
已经三天了,我看够了落春对焚音的痴心,不禁可怜这个女子,我很想把焚音的那半颗心,给落春。
我试着在傍晚时,飞回夕阳里去。
却只是走进了锦华女神手中的云锦里去了,我大声地叫她,却没有得到回应。
我遇见了他,他是负责夕阳的天神,照顾那些金乌回去,天帝的第十子,昭贤的仆人。
在他成熟的目光里的我,就像是他的女儿。
他说,我要拿匕首刺进自己的心脏,让里面的血全部滴进落春的掌心,这样我就算把焚音的心给了落春,焚音也会忘了我,他只记得拥有他一半心脏的那个人,我也会忘记他,然后长生不死。
我照做了,那天午后,隐形的我,将落春截进我的宫殿,用一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口,很痛,又猛地拔了出来,鲜血直涌,一直惊魂未定的落春已经吓得叫不出来了,也好,省去了我捂着她嘴~巴不让她发声的麻烦,用她的手捂上我的伤口,任由那些血被迅速吸进她的手掌,她惊愕地看着我,一双杏仁眼等得大大的。
“是我,阿夕……”我说,咬咬嘴唇,继续说,“别怕,我把……焚音的心给你。”
“为什么?”落春看着前方隐形的我,脸色苍白地问道,身体早已吓得僵硬在那里。
“因为,我们相爱,却不能一起苍老,还不如忘记对方……”
“阿夕!”她不禁哭得泪流满面,我已经失去了知觉,整个心脏像被掏空了一样,因为,里面装得全是焚音,如果忘记他,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一直存在一个充满了夕阳的地方,头顶是夕阳,周边是夕阳,脚下也是夕阳。
不过,那里变了模样,不再只有金色的夕阳,还有紫色的、蓝色的、红色的、靛青的……五彩缤纷,美得不可方物。
我一直记得一个人的脸,不老不死让我寂~寞,那人的脸一再浮现在我眼前,我试想着,他可是会陪我一起苍老?
想着想着,如同我是在思念一位分别了许久不再见到的朋友,不只是在那一天,一不小心,滑落了一滴泪。
它穿破了脚下的夕阳,漾起一圈的夕阳,我看到了下面有一片湖,风景优美,平静无波的湖面上,静静映满了漫天的夕阳,将它们的身影,温柔地收容在自己的怀里。
那颗泪坠入湖中心,漾起千层涟漪……
直到衣绿羽拿回了我,我才得以昏睡,突然承载了别人的记忆,可真吃不消。
衣绿羽摩挲着刚刚经历了一番人间真情还在微微发烫的我,陷入了沉思,然后决定读取我刚经受的记忆。
原来你是可以读人记忆啊!
她从中取得了一个灵感,那就是回去之后对着幸福花的花盆准备滴去自己的泪水。可是她怎么都伤心不起啦。
一个空心的人。
如何伤心?
心里只剩下空洞~洞的伤感,这时候她想起在地府遇见的一个女子,她也没有心。
因为衣绿羽真在握着我回味我承载的阿夕的记忆,我也听到了那个地府的故事。
我的墓在太原城郊。一百多年了,都没人祭扫,破败不堪。
其实那已经不是墓。早已夷为平地,乱草丛生,还剩有半截石碑,埋没在榛莽之间。小孩子带着牛羊在这里放牧,乞丐在这里歇息,野狗在这里大小~便。我都忍了。
想当年,我也曾是多么尊贵的千金小姐呀。苏州知府大人的独~生~女儿,娇生惯养,脚步不出后花~园。绫罗绸缎,玉粒金莼,杏花烟雨地长大了,偶尔随母亲去玄妙观上香还愿,多少闲人尾随着,只是近不得身。丫鬟扶出轿子,惊鸿一瞥地进了观门,还要低垂着头,不许人多看了一眼。人都说知府秦大人的小姐是西施再世,嫦娥下凡,苏州城白墙黑瓦水光潋滟之中,纷纷细细,吴侬软语传诵着的美貌名声。那时节,在闺房门前倚着帘栊多站一忽儿,丫鬟都要忙忙地扶进屋,怕着了风,再给端上一盏雪耳莲子羹。那时节怎想得到如今荒郊野~外风吹雨淋,清明都没有一碗麦饭。
十七岁那年爹爹调任太原府尹,坐了翠盖朱幄车随着上任来。某个初夏的午后,在后衙西花厅乘凉。太原天气干热,不似苏州水气氤氲,娇养的小姐很是不惯。那日穿了件杏子红的单衫,头上随便挽了个螺髻,并无任何插戴。手中执着生绡白团扇,轻轻地扇着。若有若无的微风。府中年轻的书吏张伦走过西花厅,瞥见小姐。只一眼。团扇娇~羞地掩住了脸,手与扇一般地皓如霜雪。小姐站起身,袅袅离去。
一个月后,太原城发生惊人血腥的命案。府尹大人的小姐和贴身丫鬟春芸,深夜被杀死在绣闺之中。小姐的xiong膛且被剖开,一颗心,血淋淋地被掏了去。三天后凶犯自首,便是那书吏张伦。供词中说道,杀死小姐,只因深爱着她。那日花厅一瞥,小姐的倩影从此铭心刻骨,再也拂不去。归去后茶饭不思,她日夜在心头,折磨得生不如死。终是在一个月黑风狂的夜里,携一柄解腕尖刀摸上绣楼,将梅花帐里安寝的小姐一刀刺入心窝,都没来得及叫喊一声。连带着侍女春芸,刚刚发出一声惊叫,便也一并了账。
凶犯供词道,明知尊贵的府尹千金永不可能垂青于他,她是天上回翔的凤,永瞧不见地上的微蚁。他唯有用这个法子,才得到她的芳心。他跪在堂下,朗朗说道,他本就不想活了,自瞥见小姐的那一刻起,他此生已然断送,左右是个死罢了。
然而他剖去的那颗心究竟在何处,任凭用尽了酷刑,便是不肯讲出来。到最后,小姐的尸身下葬之时也是无心的。
张伦被定了凌迟之刑。
此案轰动了整个太原城。一直到秋后,凶犯在菜市口伏法之后,街头巷尾,依旧沸沸扬扬。直至如今,太原城中仍有老人记得当年那件骇人的血案,茶饭闲谈,说与儿孙听。瓜棚豆架下,夏夜乘凉的小孩子,往往骇得小~脸儿发白。
还说当年出事后,府尹夫人便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也去世了。
小姐葬在城郊。巍巍的大坟。汉白玉的碑上朱字殷殷。爱~女秦紫凤之墓。
葬我的时候,母亲已病得不能下chuang。几个胆子大的侍女,用一幅长长的白绫将我被剖开的身体合拢紧裹起来,然后再给穿上殓衣。我听得她们私下窃议道,小姐虽则遭此惨祸,脸庞儿却仍是同生前一般的美貌。
我睡在紫檀木的棺材里。下葬的那天阴雨连绵。我记得爹爹脸上老泪纵横。十七年的掌珠,再不能捧在手心。她要独自永远地睡在这荒郊了。那绕膝承欢的孩儿,那终日在重门深院之中琴棋书画诗酒花的闺秀,那美貌名声轰传一时老爹爹引以为傲的娇女,冰冷的泥土和着细雨,从此深埋。
凤儿啊,凤儿啊,你长得美貌害了你啊。是爹爹害了你啊。我记得棺木被放入墓穴前,爹爹拍打着棺盖,不顾身份地放声大哭。我站在墓穴旁,我都听见的。爹爹不要伤心,孩儿在这里。可是我都出不了声。黑白无常带着我渐行渐远,我听不到爹爹的哭声了。细雨打shi~了我衣衫。他们带着我急速坠入地府,我扭过头叫爹爹,爹爹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见。爹爹,我腔子里空得难受啊,我的心在哪里,我xiong口好疼,爹爹,救我啊。黑暗笼罩过来,呜咽的风声在耳边掠过。黄泉路上,我在无常的锁链下哭泣。
我在枉死城中被关了多久,我也不记得了。此地无昼无夜,终日昏黄,阴风惨雾的,我不能计数过了多少日子。但好象并不很久。白绫紧紧地裹在身上很难受。我很无聊,唯有终日细看我的殓衣上那些鲜艳的刺绣以打发光阴。爹爹替我准备了最好的殓衣,绣工异常精美,然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深闺刺绣的大家千金。
原来生前死后,我都是那么的无聊。
最大的痛苦是一腔虚空。那种空荡的感觉绵绵不绝,比当日一柄尖刀直刺心窝的巨痛更加难耐。我恨极那个杀了我的人。
枉死城中昏昏然不是日子的日子荡漾过去。
终于有一日,我被提出来。穿过灰色的雾气,牛头和马面,一左一右地将我架到阎罗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