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按阿妈的意见穿了套条纹休闲西服,梳个偏分头,还用啫喱水定型,冒充起体面的世家公子。阿妈觉得这还不够,又特意找来舅舅助阵,让他开上新买的桑塔纳送我们去。我舅舅经营耐火材料厂,是亲戚里边最有钱的人,找到他时他刚在饭馆里应酬完,酒酣耳热的,听说我要相亲,利索的把桑塔纳倒出车库,让我们上车。
双方约好晚上九点见,结果舅舅抄近路抄迷了路,九点半钟才颠到姑妈家。文婷同她哥哥嫂子已经在客厅里坐了好一会儿。我姑妈焦急地迎出来,招呼声里掺着些许怒气:怎么才来,让人家好等。舅舅大笑着替我们道歉。我看见一辆崭新的雅马哈停在青石板院坝上,油光透亮,透出一股机油的味道。他们是骑摩托车来的。
文婷中等身材,梳个马尾辫,罩了件灰扑扑中年妇女穿的外套,倒象来找二婚的。客厅里阴晦的灯光更加深了这种印象。可以说,我对她的兴趣还来不及升起就被扼杀在摇篮里。而她似乎对我也感到失望,瞟我一眼后,就不再看第二眼。后来她告诉我,本来想找个成熟稳重型,却撞到个黄毛小子,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一声不吭,坐在围得跟铁桶似的亲友堆里发呆。亲友们以为我们害羞,东拉西扯热起场,看来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在亲友们的交流中,我知道她财政学校毕业,现在一家汽车维修设备公司做会计。因公司离家远,所以租住在红牌楼,不过每个周末和节假日都要回家。她哥哥只介绍了几句,阿爸就迫不及待地秀起我:先是推销乡土教材似的说我老实巴交,勤规礼性,特别好学——中专毕业后成人高考拿了大专学历——现在在电信局当社区经理,前途不可限量。所谓的社区经理,就是给用户安装电话和宽带的蓝领工人,美其名曰社区经理。尽管如此,我却还在实习期没有转正。可在亲友们眼中,电信公司是个铁饭碗单位,他们甚至习惯称电信公司改制前名字:电信局,听起来跟政府机关似的。
阿爸是个不说则已,一说起来就收不住风的人。说完我,即刻粗暴的转向我们和城村的房屋土地即将被征用的传言上。他同和城村所有当家作主的村民一样,刻苦钻研过补偿政策,所以谈起赔多少个平方的面积,折合多少套房子,拆迁补偿啦,安置补偿啦,青苗费啦,过渡费啦,是一套一套的,就象是这方面的资深专家。一口气说完,啜了几口洪河特级毛峰,又继续提他做包工头时的风光,顺便带出他在区法院副院长任职的舅舅即我舅公,陪坐一旁的厂长大舅子等人脉关系,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行径让我羞愧难当。
都是过去式了。他做包工头不但没发家,还把跑货运攒的家底全赔进去了。现在我们家除了栋楼屋,一无所有,而他每天也要出去打零工补贴家用。家早就败了。他曾经很绝望的对我妹妹说:阿爸这辈子彻底完了,不过等死。至于法院副院长的舅舅,厂长大舅子,也没有他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我不忍心戳穿他。两年前,阿爸带我进城拜访城里当官的舅公,看能否为我物色一份工作。去他家路上,阿爸叮嘱我不要讲广东话,以免被舅公家笑。我感到奇怪,舅公和舅婆都是广东人,为什么不准讲?阿爸说不一样了,现在他们是城里人,又是当官的,同他说乡坝里的话不是揭人家老底?据说这位舅公年轻时爱学习,恢复高考后,他的妹妹和妹夫即我的阿公阿婆帮他干农活支持他读书,才有了后来考上政法大学做法官的成就。阿爸便觉得舅公会知恩图报。可是在舅公家,他用湖广话说了半天也没说到点子上,但来意还是被他那位不欢迎我们的表弟看出来了。表弟在里屋对舅婆说:“再会说四川话也是土广东。这些人苍蝇一样,咋个吆才吆得完。”虽然阿爸时运不济,但自尊心很强,即刻带我不辞而别。从此,我们就没有同这位副院长舅公来往了。不过此事确实给阿爸笼上了阴影。从此他不再叫我的小名,而是用湖广话直呼我的学名。后来有了孙女,他坚持要我们教她说湖广话,说什么讲广东话,以后念书会被同学笑。
包工落败后,爸爸问舅舅借钱做生意要东山再起。虽然舅舅同意了,但在舅妈撺掇下,硬要阿爸写欠条,理由是他们在生意场上被赖怕了。我阿爸大为光火,觉得他用防外人的手段防妹妹一家,是个六亲不认的吝啬鬼,不但没有借,还一直耿耿于怀。
虽然不忍心戳穿,但我还是打心眼里反感,如坐针毡。还好姑妈递了把手电筒给我,让我带文婷去看猪圈里的猪吃完猪食没有。这是让我们单独相处的由头。也好,与其听阿爸夸夸其谈,不如到外面找清净。文婷没有反对,我想她也受够了木偶似的枯坐和我阿爸的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