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等到那天,骆芳就出事了。那天她统领晚班,据说一个趔趄栽向音像架,顿时人仰马翻,满架的光碟都砸了下来,她当即晕了过去,把当班的员工都吓傻了。员工们打120急救,两天后,传来一记惊雷:医生给她做全身检查时查出了乳腺癌。随后,她被转进肿瘤医院。听说要保命,还必须割掉乳房。
病情稍稳,卖场主任就带我们几个骨干员工去探望。提着滋补品,走进逼仄的病房时,里面已经排排座吃果果。应是骆芳家的亲戚朋友,都苦口婆心的安慰她放宽心少操劳。躺在床头的骆芳并没有预期的病态。她穿了件蓝白条纹的病人服,鼻腔里插了两根管子,就像是医院病人生活展览的表演人员。但左右两床的病友们却很严重。两个七老八十的老妇,瘦得跟芦柴棒似,艰难的咳者痰,翻身如同要她们翻江倒海似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骆芳的先生接待了我们。这位出轨的老公长得斯斯文文,眉宇间透出一股子不被理解的忧郁。他的头发有点自然卷,往后急梳,露出官员昭示龙马精神的光亮额头。肚子倒还中正平和,没有想象中的啤酒肚。他穿了件葡萄紫的T恤,一条咖啡色的长裤,着了双活泼的米色皮鞋,气质酷似百家讲坛上五经注我的学者。很快,他就让我改变了学者的印象,他的手远远的伸过来,虽然此种场合磨掉一半的锋芒,但还是能够嗅到洋溢的气息,霸道不外露,让我不得不假装低人一等接受。随手握过来的,还有职业微笑,多亏了这种场合压制,才没有电视上见到的那么虚伪。
握完手,他双手一抱,雕塑般屹立床头。骆芳有什么需要便释放出双手提供服务,服务完毕后立即回归到抱臂状态,等待她下一次召唤。
卖场主任领衔安慰,三位大姐即兴补充,说来说去,也是亲戚朋友那套:放宽心,少操劳,康复指日可待,然后附带些请病假的流程以及医疗费报销,怎么操作最划算。只有我不是内行,呆头鹅般茫然四顾,打发着时间。
她先生送亲戚朋友离开,病房里松动下来,不那么压抑了。
这时,骆芳放下点铺盖,那两丘隆起印进眼帘。我想,它们真的难逃厄运吗?目光交集,想用与众不同的眼神传达与众不同的情感,却不得要领。她倒是先笑了,说口渴,问我能不能给她倒杯水。悲凉扑扇着涌进我的鼻息,我咬住牙才没有抽噎。水递到她手里,却什么都没说。我不敢说,开口必定号啕大哭。
我至今不明白,当时怎会产生绝恋般的情感。
探完病走出病房,就见她先生坐在蓝色塑料休息椅上抽闷烟。抽得异常凶狠,一口气干掉三分之一,吸血鬼吸食人血般。烟头丢弃一地,用鞋底碾得粉身碎骨。在寂寞的烟雾中,他一下子老了好几十岁。就连初见时不甚明显的皱纹,此时也郁郁寡欢的浮现出来。
“慢走,慢走。”他强颜欢笑,挨次同我们握手,“病房里头没得人,我就不送了。”
“骆芳得这个病,也把你累到了,你也多保重哦。”卖场主任总能让人心头安逸。
“遇都遇到了,没得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有你这样的好老公,啥子挡不住?”
“说笑了,说笑了。”他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骆芳再没回书店上班,除卖场主任外,也不与其他同事联系。我给她打过几通电话,要么关机,要么忙音。即便接通又怎样,说得还不是安慰话。有天卖场主任陪总部领导去探望骆芳,说她剃了光头,胸部亦一片平整,这还不算,需要每周按时化疗,且不能操劳,否则病情随时都会恶化。我们再见到她,也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
书店一关,我就辞了职,换了份民营建筑公司内刊编辑的工作。虽然正式坐进办公室,工资较原来翻了一番,但还是比文婷少很多。何况又要经常出差,让文婷十分不满,居然认为是为摆脱她故意找了这份频繁出差的工作。我也不针锋相对,就当应付病人,反正差旅一来就能暂时解放了。
这年春天的一个星期五,阿妈对我说:“明天是你大姑婆的生日,妹妹马上就要生了,这几天我都要陪她去妇幼保健院检查。你阿爸明天下班后才能去,只有你替我们跑一趟。”
大姑婆八十了。小时候逢年过节,她和苍公都要到我家做客。那时候她就很老了,银灰色的短发上夹着两枚钢夹子。苍公经常常戴顶毛线帽,喜欢坐在矮凳上包叶子烟,看着吐出的烟雾发愣。
每回来我们都会特意备丰盛的宴席招待他们,他们的礼行都是几包优质白砂糖。两老的牙齿早已掉落,只能吃松软食物,如婴孩吮奶般咀嚼。我对大姑婆最深的印象是,她和两个妹妹在过世的祖祖灵前哭丧,抑扬顿挫的调子,哀婉凄绝的述说,听者无不潸然。
每年春分祭祖,大姑婆总不顾年迈按时到场,后辈们指认无碑墓地上的先人:
“这是你的老太公,他是个秀才,开过私塾。那是娃娃坟,************的时候,我们家很多孩子都饿死了,造孽啊。这是毛木匠的坟,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可惜没儿没女。”
去年,大姑婆踩空楼梯摔了一交,导致中风。很多亲友都说她挨不过冬月,寿衣都预备好了,可过完年,她的精神和胃口竟奇迹般的恢复过来。
“明天大姑婆生日,我要去,你去不去?”我问文婷。
“明天我们不是要转娘家?”
“阿妈要带毛萱去妇幼保健院检查,屋下没人。”
“阿爸不晓得去?”
“他下午才得到。”
“就他们事多,我们最闲。”文婷很不满。
“不要我去直接讲,不去就是了。”我赌气道。
“怎么敢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你阿妈还不晓得怎么讲我,传出去了,外面的人肯定要讲我又刁又恶。我担当不起。要去你自家去,反正我们不去。”
“随在你。”我压根没指望。
五十几张圆桌一直从院坝延伸到外面的田地。圆桌上铺着被饮料和酒水压着的白色薄膜,如仙女裙袂般飘荡起伏。我到的时候,宾客们已经来得差不多,打麻将者有之,斗地主者有之,聚首聊天者也有之,嘻哈打闹声不绝于耳。
厨案设在院坝外墙底下。比院墙还高的蒸笼升腾起氤氲的水蒸气,不看也晓得里面蒸的是夹沙肉、排骨和咸烧白。掌勺的厨子胖墩墩的,在一口大铁锅里翻炒木耳肉片,身上的肌肉块大方的抖动着。炉灶吐出滚烫的火舌,炒出一股热辣的香味,厨子一铲一铲的添满手中的盘子,随手递给接应的小工,由他们配送到圆桌上码整齐。
见有认识的亲戚,我就招呼,差不多都问同样一个问题:阿爸阿妈怎么没来?我一路解释,终于碰到小表叔,把准备好的礼钱塞给他。他叫来大表叔,把礼钱转给他。
“好久都没有看到你了,阿亮。”小表叔用湖广话说。大姑婆共有五个儿子。最小的小表叔也人到中年了。小时候,我经常同他去放牛玩。牛吃饱后要到堰塘里洗澡,他可以抓住牛脖子同牛一起沉到水里去。牛浮出水面,他却还可以再闭五分钟的气才起来。后来小表叔考起蓄牧学校,毕业后当上兽医,把家安在龙潭寺街上。小表叔结过两次婚,第二次是去年结的,我因差旅没喝到他的喜酒,着实有些遗憾。
不过,他用湖广话跟我说话多少让我有点隔膜,我都不知道用什么话回答他。
“也好久没看到你。”我选择了湖广话。
“去年我的喜酒你都没来喝,今天要好生喝一下。”
“陪你就是。”
“老婆怎么没来?”
“她娘家那边也有亲戚要走,我们只好分头行动。”我谎撒道。
“你还没见过表叔娘吧,马上见一下。”她扭头朝人堆里招呼:“莫芸,莫芸,过来见下表侄。”表叔娘应了一声,牵着另外一个人,避开人堆走来。看到这个人的正脸时,我几乎窒息了。
表叔娘同她是姐妹相,鼻梁和嘴唇甚至可以共用:鼻梁高耸,嘴唇小而薄。但表叔娘的身体已经有发福的迹象,腰际线条正在往平角上靠。而她呢,却还是老样子,不过比十五年前成熟几分罢了。除鼻梁和嘴唇,姐妹俩就没有地方相似或酷似了。皮肤:表叔娘的黯淡,她的白皙,好像前者刚从三亚度假回来,而后者生活在雪山上似的。穿着:表叔娘是条色泽艳丽的连衣裙,她是袭银灰色的风衣,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