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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丁四儿从金鸡寺回到孝泉镇已是半晌午了。他忽然觉得孝泉镇全镇都变了样似的。人们都显得紧紧张张的,仿佛这孝泉镇将要降临重大的灾难样。丁四儿跨进德孝茶旅庄问张幺爷:“幺爷,今天孝泉镇在做啥哟!人们咋都是慌里慌张的?”

张幺爷说:“棒老二扬言要血洗孝泉镇。”

丁四儿惊愕地站在那里。这么大的事情,旷连长晓不晓得呢?丁四儿正想往旷继勋的连部走去。他又想,旷连长会不会跟队伍在操场训练民团呢?我还是先在德孝茶旅庄等吃了午饭再说。从昨天到今天,丁四儿的脚都没有落屋,全是张幺爷一个人在茶堂子里忙。丁四儿有些过意不去,他迅速走进茶堂子,穿起了挂在柱头钉子上的白布围腰。他在开水炉上提起了长嘴茶壶,开始在茶堂子里忙碌起来了。

吃过午饭,丁四儿正要去找旷连长。孝泉镇的那些老茶客们,齐刷刷地走进德孝茶旅庄的茶堂子里来了。人们的表情异常的严肃,茶堂子失去了往日的热闹气氛。赵先生首先打破了这茶堂子的寂静。他寻着剃头匠老温说:“温师傅,今天你也关门,不做生意了,当真话舍得给自己放半天假嗦?”

“听说伍八犟几爷子要血洗孝泉镇,哪里还有人来剃脑壳。”

谌老板说:“伍八犟几个龟儿子有几副胆子,敢来孝泉镇跟旷连长拼硬火?”

易裁缝说:“龟儿子伍八犟几个兄弟伙凶哟!听说邀约三百多人要来孝泉镇跟旷连长的队伍一决高低,定要分出公母来,好凶险哦!看来,棒老二这回的来头硬是不小哦!”

“那旷连长晓不晓得喃?”丁四儿紧张地凑上来问。

“旷连长咋会不晓得。”赵先生用十分轻松的口气说道:“人家旷连长早就给他们这些棒老二挖好了埋死人的土坑了。你看,旷连长在上场兴隆场住了一个排,忠孝场、下场又各住了一个排;这三个排既可独立出击,又可互相照应。这是符合《孙子兵法》上的布阵战术。我看伍八犟这些龟儿子,想把脑壳当水瓢使了。”

赵先生说得有理,丁四儿心里也就宽慰了许多。但丁四儿看见街上的人,还在惊慌地陆续往茶堂子里钻。再看街上大部份的店铺,老板门吃了晌午饭就都关门了,街道上已显得十分清静了。只有德孝茶旅庄的张幺爷,还敢把店门大打开,关了店门的店主,先后走进德孝茶旅庄来探听消息。

停了停,易裁缝又提起了话头。“这些棒老二硬是可恶,把孝泉镇临近几个乡的老百姓,都吓得不敢来赶孝泉了。我们街上这些生意还有啥子做头,都该早早地关门了。”

谌老板说:“棒老二要血洗孝泉镇,说得好吓人,乡民哪个还敢来赶场?”

温师傅好像是想了好久,才忽然又提出这个问题。他说:“你们说,伍八犟当真邀约二三百土匪来打孝泉镇,旷连长到底怕不怕?”

是啊!伍八犟当真来攻打孝泉镇,旷连长到底怕不怕呢?人们心里都在打鼓,但是现在谁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旷连长连人带枪就是那么多,土匪扬言要邀约二三百人来跟旷继勋打仗,旷连长的队伍打得赢打不赢,还是一个问字号。哪个不晓得,伍八犟那些棒老二都是些忘命之徒。旷连长的队伍打仗到底行不行也还是一个问题。孝泉镇的人哪个也没有见到过他们打仗。

温师傅提的问题,好像在茶堂子里丢了一个炸雷,把整个茶堂都轰哑了。德孝茶旅庄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许久,谌老板才说了一句老实话:“不管哪个打赢,总之,我们这孝泉镇可要遭兵火之灾了,吃亏的是我们这些镇民。”

大家听这样说,心里就好像压上了砣铅,沉重得很。人们哪个都能想象得出来。一旦双方在孝泉镇内开战,孝泉镇的老百姓还能幸免兵火的摧残吗?整个孝泉镇都将成一片灰火,成为一堆瓦砾。那么,他们的住房,他们做生意的店铺,还有这个喝茶聊天,听五马六道新闻的德孝茶旅庄,不是全都难保了吗?人们耐以生存的孝泉镇,将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了,这可太悲惨了。这悲哀的情绪,顿时就像瘟疫一般弥漫了整个茶堂子里,传染给了茶堂子内的每个人。丁四儿心想,旷连长驻扎在孝泉镇是给孝泉镇带来了灾祸?丁四儿不相信那个名叫伍八犟的土匪队伍,能够打赢旷连长的队伍。他坚决不相信旷连长会被棒老二打败。

赵先生本来不想对此事件妄加评论,但此时茶堂子里的气氛,使他也觉得有一种被压抑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应该为人们解惑,已到了非发言不可的地步了。但是,精明的赵先生,面对现今孝泉镇如此严峻的形势,他也为孝泉镇的生存暗暗自捏了一把汗。但细想起来,他赵先生又能说什么让人们能解惑呢?他也只有听天由命了。他最后也只有悲叹地说:“天大由天,地大由地,愿孝泉镇躲过这场劫难吧。”

谌老板说:“赵先生,你这话等于没说。”

赵先生听了谌老板的挖苦,好像激将法样,使他顿时来了精神。赵先生好像是对谌老板,又像是对众人回答道:“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肯信这些人,还能把我们孝泉镇的舍利塔给弄翻转来了。”

谌老板又说:“赵先生,我就是有些想不通。这伍八犟都快把孝泉镇给闹翻了,旷连长那儿,却连一点动静都没得,真有点悬哟!”

赵先生答道:“这叫欲擒故纵。大家要是不信,我就给你们讲这一则典故,以史为鉴嘛。我赵先生倒还略知一二,愿意跟大家摆这个龙门阵。”

人们齐声说道:“赵先生你卖啥子关子?快说呀!”

“好吧!我就给你们来一段《诸葛亮七擒孟获》。”

茶堂子里的人,都觉得赵先生竟给众人说了个老掉牙的故事,炒了评书陈饭,感到非常失望。谌老板到是个明白的人,赵先生讲的三国故事,倒真使他开了窍。旷继勋难道真是个诸葛亮再世,也在故意让伍八犟他们搞这场把戏来让众人看吗?他要等这些棒老二演戏完了,再来一个一个地收拾?如果不是,那旷连长咋对伍八犟他们不理不踩呢?谌老板这一提醒,茶堂子里也有不少人明白了,竟也跟着谌老板点头。德孝茶旅庄里的人们,心里又升腾起了希望。

今天下午,丁四儿完全处于心慌意乱之中。伍八犟要带土匪来攻打孝泉镇,旷连长他晓不晓得呢?他焦急。丁四儿一直等到天黑,便迫不及待地将腰杆上那条围腰解下来,挂在柱头上的钉钉上头。他便在外头对着圆门内喊了声:“我出去有事。”算是给张幺爷、张幺娘打了招呼。他也不管圆门里头的张幺爷、张幺娘有没有回声,便拉开门出了德孝茶旅庄,朝街上走去。

丁四儿沿着花行街朝忠孝场走去。忠孝场城隍庙里驻扎着旷连长的一个排,旷连长的连部也在里头。丁四儿刚来到城隍庙大门前,卫兵们主动地问道:“你是不是找旷连长?”

卫兵自然晓得丁四儿跟旷连长的关系。丁四儿还没有跨进大门,里头的旷连长已经晓得丁四儿来了。旷连长在里头大声地喊道:“请他进来。”

丁四儿经过了几道岗哨,很顺利地跨进了连部。他看见旷继勋正伏在那张八仙桌上看一张地图。他抬起头来,指着一个凳子叫丁四儿坐下来。旷连长的勤务兵还给丁四儿倒了一杯白开水。丁四儿手端开水,两眼却盯着旷继勋那张泰然自若的脸。他见旷连长整个人都显得很沉稳的样子,一时都不知说啥好。他喝了口开水,一股热流便从喉管里咽下,丁四儿顿时感到心里暖暖的。

“丁志强,你找我有啥事?”

丁四儿点点头,便将今天下午在德孝茶旅庄里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转告旷连长。说真的,丁四儿真希望旷连长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但是,旷连长表情严肃地听完丁四儿的述说后,只是暗自微笑着,并没有给丁四儿说啥子话。最后,旷连长只对丁四儿说道:“二天你听到了啥子消息,就给我送个信来。”旷连长停了停又问道:“你刚才说上午从你二姐家回来,你二姐住在哪里?”

“我二姐住在十几里以外的金鸡寺。”丁四儿忽然想起张幺娘要他求旷连长为二姐帮忙的事。丁四儿想到要给尊敬的旷连长添麻烦,脸都被逼得通红,手脚也不知咋放,慌张而又着急,但眼睛里却充满了期望的神色。

旷继勋看见丁四儿脸上很奇怪的表情,问道:“丁志强,你有事嗦?”

丁四儿胀起自家的红脖子说:“旷连长,我求你帮我一个忙。”丁四儿这一急,把张幺娘教给说的话全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竟直接说出了“帮忙”两个字。好在旷连长仍然保持着一张笑脸,亲切地望着他,那眼神里充满了鼓励他说出来的勇气。但是,此刻的丁四儿的思绪混乱得,仍然不知从何说起。

旷继勋见丁四儿急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想到,也许这丁志强有啥子难言之隐吧,便亲切地对丁四儿说:“你有啥事就慢慢跟我说。”

丁四儿又一次得到了旷连长的鼓励,这才慢慢地将二姐的大致情况。不,不止是二姐,还有他们丁家的情况给旷继勋说了个大概。旷继勋默默地听着,他没有打断丁四儿的倾述。其实现在,丁四儿的倾述也勾起了旷继勋许多回忆。远在贵州思南县的那个山村里的父母、兄弟姐妹,现今怎么样了呢?旷继勋已经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了,他是多么想念自己的亲人。作为走方郎中的父亲,勉强供他上了几年私塾,便再也读不起书了。旷继勋告别了家乡,告别了父母,艰苦跋涉,从贵州思南县那个山村,来到四川参加了四川保路军。如今,旷继勋从士兵到班长、排长、连长,不断地参加军阀混战。但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这个灾难深重的四川人民,做了些啥子有益的事情?他既不能尽忠,也不能在家给父母尽孝,他能算啥子英雄呢?眼前这个丁四儿才十五岁呀!他本该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可丁志强哪里能读书?他已经在德孝茶旅庄里当了两年的堂倌了。袁世凯被打倒了,中华国民还是这个老样子。军阀连年混战,人民不能安居乐业。再加上土匪祸害,人民如何能生存呢?想到此,旷继勋不禁长叹了声。

丁四儿以为旷连长的长叹,是因为自己的要求使他为难,心里忐忑不安。正当丁四儿左右为难时,旷继勋已经从悲愤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了。他望着丁志强期盼而又惶恐的目光,便和蔼地问丁四儿:“丁志强,你是说要我帮忙把你二姐那几亩田卖了,你二姐也就从杨家出来了。”

“杨家那人歪得很,昨晚还装鬼吓我跟二姐。”丁四儿便将昨晚的情景给旷连长复述了遍。最后,他又像是告诫旷连长说:“杨家的人可不好惹。听我二姐说,他是操的袍哥三排,是金鸡寺的舵把子。”

旷继勋沉思一会儿才对丁四儿说:“丁志强,你二姐这件事我一定记着,等有空我帮忙问问,但我不敢给你打包票能办成。”

旷连长能够这样说,丁四儿已经感激不尽了。

“旷连长,刘团总他们来了。”一个卫兵前来报告。旷继勋又对外头喊道:“请他们进来。”孝泉镇公所的刘团总和任福贵便从外面跨了进来。

丁四儿见到镇上这两个头面人物,觉得今晚这里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在这里碰到刘团总和任胡子,丁四儿觉得自己的内心没有丝毫的荣誉感。反而觉得自己今晚走错了地方。他知趣地站起身来说:“旷连长,我还有事就回去了。”

旷继勋很理解地点了点头。丁四儿又像平时在德孝茶旅庄时叫声:“刘团总、任爷,你们忙。”他便径直走出了旷继勋的连部。

丁四儿一走,刘团总的脸顿时灿烂起来。他敞开喉咙大声地对旷连长说:“旷连长,今天请你喝烧酒,绵竹老窖大曲酒。千万请旷连长赏脸。”

旷继勋说:“酒我倒不稀奇,也没得酒量。我看你们这孝泉镇马家的果汁牛肉还有点味道。我不如叫勤务兵买些回来随便喝点,今晚算我给二位办了个素招待吧。”

刘团总说:“旷连长,你们来孝泉镇驻扎,我刘某人还没有正儿八经地给你办过台子。这些天,旷连长又给我们孝泉镇训练民团队员,真是劳苦功高。我们理应给旷连长敬一杯酒才合情理呀!”

旷继勋没有跟刘团总争,而是安排勤务兵买菜去了。任胡子见状又忙说:“旷连长,你这个样子做要不得,要不得哟!我们来请你喝酒,咋反倒给你请来喝酒了,把人都整得怪不好意思。”

旷继勋说道:“刘团总,你们二位就不要推辞了。我本来也要求你们办点小事,既然你们二位都来了,我旷某人正好有事开口相求。你们要是不答应坐下来,我就不好请你们帮这个忙了。”

刘团总拍着胸口子说:“旷连长,只要是我刘某人能办到的,那是没得说的。”

“就是嘛!大家都是兄弟伙。”任胡子和旷继勋拉上了兄弟伙的关系,随口都成兄弟伙了。

旷继勋笑了笑,说:“那……我就多谢二位了。”

“莫客气,莫客气!”刘团总和任胡子都坐了下来。

旷继勋亲自给二位泡了杯茶,才说道:“是这样的,刚才丁志强叫我帮他二姐把那几亩田卖了。我答应了,可这田我又不能买的。所以,想请二位帮忙卖了。这算是帮我旷继勋的忙。多谢二位啦!”

任福贵说道:“我们刘团总女婿的几十亩田,就靠在金鸡寺嘛!”刚说完,任福贵又有些后悔,不该把这事抢先报告给旷继勋。刘团总要是不喜欢,二天岂不怪我任某人打胡乱说,挨他的球头子。想着,任胡子直拿眼睛观察刘团总的动静。

旷继勋立即说:“正好,刘团总,劝你女婿把那几亩田买了吧!”

刘团总想了想,说:“既然是旷连长发了话,那就叫我女婿买下算了。”

旷继勋又说道:“听说杨家那人操的袍哥三排,歪得很是不是?”

“他有好歪!”刘团总十分不服气地大声说道:他杨二娃敢做啥子嘛!我刘某人出钱买田,理所当然。”刘团总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旷继勋说这话是“激将法。”

“那我就放心了。”

旷继勋把丁四儿二姐要卖田的事说好了,心里十分高兴。他今天凑成算把这件事情办妥了。恰在这时,勤务兵买果汁牛肉回来了。于是,旷继勋把那张办公室收拾了下,同刘团总、任胡子两个人对饮起来。

三人欢饮的气氛开始还很热烈,过了一阵便渐渐地冷淡起来。旷继勋见刘团总欲言又止的情景,已经知道这二人今晚来连部找他的目的了。旷继勋就主动问道:“刘团总和任所,你们最近在外头听到啥子风声没有?”

刘团总结结巴巴地说道:“听……听是听到了。不过我想,伍八犟他龟儿子,恐怕还没有吃了豹子胆,他还没得这个胆量跟旷连长比高矮吧!”

任福贵在一旁帮腔道:“我看他是叫欢的麻雀没得四两重。旷连长就是再借给他二十四个胆子,他也不敢拿着鸡蛋来碰石头。”说完,任福贵直拿眼色瞟旷继勋。

听了二人的话,旷继勋出乎二人意料地摇了摇头,说:“伍八犟这个舵把子,可当真不敢来攻孝泉镇?刘团总、任所,你们可千万不要大意,放松了警惕。这伙亡命之徒的势力,还是很大的嘛!”

刘团总老实地回答说:“那倒是。”

任所立即转变了口气说道:“四周的老百姓,都没得哪个敢来孝泉镇赶场了。”

刘团总对旷连长道:“旷连长,我们是不是派人给四乡放个风,不然这孝泉镇都快散场了。”

“恐怕不济事的。”旷继勋沉默了半晌,刚好抬起头来好像要说些啥子但又停住了。他端起酒杯来说:“刘团总、任所,你们给孝泉镇的老百姓带个口信。就说,只要我旷继勋在孝泉镇驻扎,就有责任保护他们。叫他们该开店的开店,该开门的开门,生意要做火红些!”

刘团总说:“我就代表孝泉镇的百姓万分感谢旷连长了。”说完,端起酒杯跟旷连长碰了杯,一口将酒干了。

任福贵也端起了酒杯,跟旷继勋碰了,说:“旷连长,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旷连长真是百姓保护神。我任福贵恭敬不如从命,这杯酒我也干了。”

旷继勋说:“你们两个都是痛快人,我再给二位斟一杯酒,这杯酒算是我替丁志强感谢二位帮他二姐的忙。来,斟上,斟上!”

二人齐声说道:“好说,好说!”

刘团总和任福贵,一直喝得偏偏倒倒才离开旷连长的连部。

丁四儿回到德孝茶旅庄。张幺爷见他进来,有些不满地报怨说:“我们等你吃夜饭,又不晓得你跑哪里去了。”

“我去旷连长那里了。”

张幺娘一听,立刻惊喜起来。她问道:“四儿,那天我喊你请旷连长帮忙把你二姐那几亩田卖了,你到底跟旷连长说没有?”

“我跟旷连长说啦!”

“旷连长答应没有?”

丁四儿便将旷连长说的话告诉了张幺娘和张幺爷。谁知,张幺娘听了便愣了许久才喃喃地说:“未必二妞的命,就这么苦?”说完,这老妇人竟长长地叹息了两声。

张幺爷正好在吸叶子烟,敲了敲烟锅头,说:“旷连长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简单了。这卖田地的大事,有那么撇脱么?那是要人把银子拿出来的。银子钱硬通货,哪有那么简单的事?你当是小娃儿过家家?”

张幺娘认真地想了想,说:“你说的也是。卖田卖地的,哪有那么快的事情。管它的,看二妞的运气呗!吃饭。”她便率先端起了饭碗。

丁四儿跟张幺爷、张幺娘两人一起吃了夜饭。他将德孝茶旅庄的两扇大门关好,便跨进了他住的那间小屋,倒在了床上就睡了。这一天,丁四儿脑壳里的事情,其实经历得太多太复杂了。他希望旷继勋尽快把伍八犟这些土匪棒老二收拾了,免得再祸害人。他也希望旷连长把二姐那几亩田卖了,帮助二姐从苦海挣脱出来……

天高气爽,春光明媚。这天上午,丁四儿来到了一个大庙子。这庙子里因有蜀汉刘备的军师庞士元的坟墓,便被称为庞统祠。丁四儿走上山来看,原来山上在举办庙会。只见山上人山人海,热闹无比。丁四儿想,硬是跟赵先生说的一模一样。丁四儿更加敬佩赵先生这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圣人”了。他竟连这庙子的式样和庙会的盛况既讲得天花乱坠,又千真万确。赵先生还把这庞统墓里的故事都讲得一清二楚,荡气回肠。

丁四儿正在参观游览。忽然,一个人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不是孝泉镇德孝茶旅庄的伙计丁四儿么?你是不是到庙会上来相亲看婆娘?”

“我不认得你,你莫打胡乱说。”

“你不是来相亲?正好,来来来,我给你丁四儿介绍一个婆娘……”

“开门,开门,张幺爷,我们住店。”

丁四儿被这叫喊声惊醒。他一跟斗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地应道:“来了,来了。”

张幺爷也在里头喊:“四儿,快去开门!”

“吼啥子吼嘛!”丁四儿对叫门的人不满地叽咕道,心里十分恼火。因为,刚才的叫门声打断了他正在做的美梦,这是丁四儿今晚最大的损失?他心里自然十二万个不高兴。他打开门,就对着门外的人吼道:“听到了,还在吼叫啥子嘛!”

外头的人先愣了下,才说道:“咦,咋搞的?张幺爷这个伙计,是不是吃了秤砣?咋把墙都撞得倒喃?”

张幺爷此时已经来到了门口,说:“你们莫在外头说话受冷,快进店来吧。”

“这才对嘛,又不是生脸面。”

张幺爷忙道歉:“莫跟小娃儿一样,莫跟小娃儿一样。”

丁四儿见状,便退到一边去了。在这黑暗中,丁四儿便看见两个头戴毡窝子棉帽、一个年老的五十多岁跟一个四十来的男人挟携着一个十三、四岁年龄的小姑娘走进了茶堂子。张幺爷先把菜油灯点亮了,借着黯淡的灯光认出两个人来:“你两个牛贩贩,今晚咋这么晚才来住店?”

两个牛贩贩叫那个小女孩坐的同时,自己的屁股也稳当地安放在了竹椅上。但那小女孩就是不坐,只是在茶堂子里站着,不时地移动着自己的双脚,好像在取暖;同时尽量避开灯光,她好像特别怕亮光似的。这时,那个老年毡窝子对张幺爷说道:“你不晓得哟!你先把这个小女娃子安顿下来再说嘛!”

“要得。”张幺爷答应着,回过头来喊张幺娘:“给这个女娃娃安排个房间。”

张幺娘从圆门内出来,手里端着一盏油灯,走过来拉着小女孩说:“遭孽哦!才穿这么两件衣裳,不冷呀?”说着,便拉小女孩朝圆门里头走去。

张幺爷见那个小女孩子被拉进了圆门,又回过头来问两个毡窝子道:“这回你两个贩的牛赚了好多钱吧!”

两个毡窝子几乎同时叹了口气。那位年老的毡窝子说道:“张幺爷,你不晓得哦!这回赚球的钱,硬是说不得哟!妈哟!这回按理说我们算是赚了,可又没有把钱拿到手上。”

“遭骗了么?城隍庙子里的小鬼敢骗城隍老爷?岂不成了怪事一桩啦?”

“看你张幺爷说的啥说哟,未必我两个人有好坏嗦?”老毡窝子朝里头一呶嘴说:“我们不瞒你张幺爷。那小女子,就是一条牛换来的。我还给人家补了差价。这回硬是鬼摸脑壳啦!”

“天理良心!”张幺爷忽然从嘴里冒出一句毫不沾边的话来:“我看你做这缺德的事要短寿命的。为人莫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张幺爷,你千万莫冤枉好人哈!”老年毡窝子说:“这事可不是我们愿意要做的。那什邡两河口的段大爷买我们的牛,原先说是拿银子买,现过现。可他最后又用佃户的女娃子桂三女来抵债。牛已被他牵走了,你不要这个姓桂的女子又拿来咋办嘛!”

张幺爷说:“我晓得,两河口的段大爷那手段,也不是善哉的哟!”

“这还用得我说。你张幺爷哪路的消息不灵通。”

正在这时候,张幺娘在圆门内大声叫道:“四儿你打盆温水进来。”

丁四儿这才从两位牛贩子跟张幺爷的对话中清醒过来。虽然,他还想听下去,但怕张幺娘又在里屋喊。他不得不从昏暗的门角边来到开水炉前,将炉子鼎锅里的温开水倒进木盆里,端着朝圆门里头走去。他刚刚端到张幺娘住房门口,便听到张幺娘正在问话:“你爹妈咋都不在世了?”

“他们……都得病死了。”女孩子哭诉道:“我爹妈欠了段大爷的钱,有人就把我送到段家抵债。咋天,这两个卖牛的向段大爷要钱,段大爷说把我交给他们抵买牛的现款。”

“桂三女。哦,对啦,你说你名叫桂三女。你才这么大个女娃子,真遭孽哦!”张幺娘可怜巴巴地说道。她眼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惜。

“我还不晓得他们……要把我带到啥地方去呢!”她眼睛红起来,哭泣地对张幺娘说:“太婆,你……救救我吧!”小姑娘说着便跪在了张幺娘的跟前。

“唉!快起来。”张幺娘叹了口气,说:“我不是不救你,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哪里拿得出来钱。”停了停,她又说道:“姑娘家是菜仔命,兴许你会碰上个好人家嘞!这就要看你命里能不能碰到个贵人了哩!”

丁四儿端着半木盆温热水还站在门外,他不想进屋去撞破这样悲戚的场面。许久,他又听到张幺娘安慰道:“你莫哭了,只要你命里带有大富大贵,随便把你丢在哪里都不怕。你先洗脸。四儿,咋还没有把水端来?”

丁四儿一惊,忙应道:“来啦!”这才轻轻地将那半盆温热水端了进去。丁四儿放下洗脸水,很认真地看了小姑娘一眼。脸上没有擦干泪渍的小姑娘,好可怜。这姑娘的遭遇同我丁四儿的遭遇有啥区别呢?

“桂三女,快来洗脸。”张幺娘催促道。

此刻,丁四儿像忽然想起了啥子。一种大男人的责任感和勇气在他的体内涌动起来。他转过身来,蹬蹬地跑出了圆门,指着两个正在洗脚的牛贩子问道:“你们要把桂三女带到哪里去?”

两人同时吃惊地望着这店堂内的小伙计,丈二和尚摸不到脑壳。老年毡窝子说道:“带到我们金山铺嘛!你问这个事干啥?”

右边那个毡窝子却对张幺爷笑道:“张幺爷,依我看你这伙计,是三月间的菜苔——起心了。只要……你幺爷拿得出硬通货来,我们就拱手相让了,如何?”

张幺爷敲敲烟锅说:“涮啥坛子嘛?吃饭都不长了,还玩些碎娃儿过家家游戏。”

丁四儿脸一红,自己也发觉了刚才的动作实在是十分可笑。可恨的是,这个毡窝子,竟连一点情面都不留,还耻笑他是个小人,就跟红箩卜似的,长心了。你这个毡窝子,二天婆娘生娃儿没得屁眼!但这一切恶毒的诅咒,都是在他心里头骂的。丁四儿害怕那毡窝子继续奚落他,便慌忙钻进了他那间小屋里去了。

桂三女被两个戴毡窝子的牛贩子挟持着出了德孝茶旅庄。丁四儿想打救桂三女,便备下石灰,老早在他们往罗江县去的路上等着。当来到王家大山,丁四儿把早已准备好的石灰提在手上。他趁那两个毡窝子不注意,几把石灰洒在两个牛贩子的眼睛里,并大声地对桂三女喊道:“桂三女,快跑!”一边喊,一边拉着桂三女朝着孝泉镇的方向跑去。

“抢人啦!抢人啦!”

两个牛贩子揉着眼睛,像疯子一样地狂呼乱喊:“抓抢人的啊!抓抢人的啊!”

“四儿,你在喊啥子!”

张幺爷的喊声又把丁四儿从睡梦中惊醒。丁四儿醒来,感觉出了一身的热汗。他搞不清楚自己最近为啥这么爱做梦。现在梦醒了。他回忆起刚才梦中的情景,心里还很有些害怕。他想象不到自己在睡梦中,竟还有这么大的胆量。唉!要不是梦该多好。

丁四儿再也睡不着了。他的脑海里被桂三女的形象完全占据了。可怜桂三女,她跟我丁四儿有啥区别呢?我们两人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儿呀!什邡县两河口的段大爷实在太可恶了,咋这么心黑手毒呢?要是在我们孝泉镇,我去跟旷连长说一声,看不收拾你才怪呢?旷连长就是专收拾恶人的连长,连那些棒老二、土匪都害怕他,何况你啥子段大爷。想到这里,丁四儿心里有些解气。但当他想到明天桂三女就要被两个牛贩子挟持到金山铺去了,恨不得就跟刚才梦中的情景那样,用石灰把那两个人戴毡窝子的牛贩子的眼睛整瞎,救出桂三女来。丁四儿不晓得金山铺,离孝泉镇的路有多远?往天也曾经听那些来到德孝茶旅庄住店的人说过,金山铺大概是在罗江县和绵阳的路途中间。丁四儿暗自下决心:他以后一定去金山铺救出桂三女。现在,他恨自己没有牛贩子所说的“硬通货。”丁四儿假如有硬通货,会毫不吝啬地拿出来赎回桂三女。说起硬通货,丁四儿想起自家积攒了一串铜钱,那是张幺娘逢年过节给他的零花钱。丁四儿立即翻身起来,从席子下边找出自己积赞的那串铜钱。他摸在手里又叹了口气。“唉!可惜,钱太少了,假如能……”丁四儿觉得非常遗憾。他随后又想,我把这串钱给她,只要桂三女抽空跑得脱,可以买到饭吃不挨饿!明天我把这串钱给她,叫她有空子就逃跑……

丁四儿就这样空悬中幻想着,直到张幺爷在门口喊他。

两个牛贩子打早就要赶路,张幺娘正跟桂三女摆谈。丁四儿盯着空子跑进去,把那些铜钱塞在桂三女的手上,心里便觉得有一种崇高的感觉。桂三女先是一惊,随后便叫了声:“大哥!”眼眶里就又涌出了泪珠子。

“我叫丁四儿。你有了钱,跑出去才有饭吃。”

“大哥。”桂三女又哽咽地叫了声。

两个戴毡窝子牛贩子,不一会儿便挟持着桂三女离开了德孝茶旅庄。丁四儿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望着桂三女。桂三女也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德孝茶旅庄的几个人。最后,桂三女边哭边叫道:“张婆婆……丁大哥……”这声音由高变低,最后渐渐地消失了……

张幺娘站在门口送走了桂三女,才叫丁四儿吃早饭。但丁四儿端着那碗红苕稀饭,好像有点欲哭无泪的样子。红苕稀饭扒在嘴里,丁四儿觉得无味便不吃了。今天不知咋的,他喉管就是梗塞着啥东西吃不下饭,神情也还有些恍然,像丢了三魂似的。

正在这时候,旷连长的勤务兵来找他。丁四儿这才有了精神。他不顾一切便朝旷连长的连部走去。他也不管茶堂子里已经来了赵先生这些茶客还没得人招呼,给他们泡茶嘞!

当丁四儿从旷连长的连部出来,原先低沉的情绪已经得到了完全的改善。旷连长叫他去叫二姐来镇上,签卖田的协约。丁四儿听到这个消息,立即跑回来告诉张幺娘。张幺娘也喜得滚出了两串泪珠,吩咐他快去叫二姐。丁四儿这回真像是脚板底上擦了清油,快步跑出了孝泉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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