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五,宋凌才收拾箱笼回国公府。
由于她现在大大小小也是一东家了,随身的账簿银钱不少,更兼慧济堂那块愈发金贵的地契,还有上上下下的“员工合同”,是故收拾起来还用了整整半日。不过这些都不是她张罗的,紫衣和绿罗算她的贴身婢女,一应杂活儿她都不用沾手。
倒不是宋凌自恃有些身份,实在是她忙啊。
“歇歇吧,仔细眼睛。”柳丝给宋凌端来一杯牛乳,扫了眼宋凌拿木炭在白纸上画的图案道,笑着摇摇头,“不是看账本,就是写章程,现在又开始古古怪怪地作画了,你这都何处学来的本事?”
宋凌喝掉温度刚刚好的牛乳,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依偎在柳丝身前道:“自己瞎琢磨的,等过几年慧济堂有了实力,我也使些银钱打听一下外祖父他们的下落。虽说明承郡君会帮我,但若有外祖父亲自出面,说清原委,胜算便更大几分。”
柳丝心疼地抚摸着女儿还很稚嫩的鬓发,叹口气:“一般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都得想着学女工持家准备嫁人了,而你却整日操心家族之事。”
“所以我比她们过得更有意义,不是吗?”宋凌莞尔一笑。
“待沉冤得雪,娘定会为你寻一门好的亲事,让你能舒舒服服地过完余生。”
“千万别!”宋凌从柳丝的怀里直起身子来,看着柳丝的眼睛道,“女儿将来的婚事还请娘亲让我自己做主。”
规矩伦常礼法教养,这些平素大于天的东西在柳家却是很难行得通。
若真有重回京城的一日,宋凌也早已历练成一个刚毅独立的女子,如何可能让自己盲婚哑嫁?更何况这半个月来,柳丝看得清楚,虽然事务繁忙得很,但宋凌从不抱怨,反而愈发精神,她怕是再也过不回寻常闺秀的日子了。
也不知是福是祸?
柳丝点头,又与宋凌随意说了几句家常,屋外突然起了哭啼吵嚷的声音。柳丝眉头一皱,还没将嘴边儿的话说出口,李氏就满面是泪地跑过来让宋凌替她出头。
“那些人真不是东西!你是没瞧见,把远哥儿打得全身没有一处好皮啊!”李氏拉住宋凌的胳膊不松口,“现今远哥儿就在门房躺着,你爹这个没良心的死活不去求沈大爷,凌姐儿你是个好的,你得求求国公府的贵人们,让他们出面,好歹也得让远哥儿挨的打找补回来啊!”
连宋青这个孝顺儿子都羞得不想顺着“慈母”了,想都不用想这个李远定是做了伤天害理之事。但李氏不管,想起侄孙那副惨样儿,她将鼻涕眼泪抹了一把在床沿儿,呜呜痛哭。她也是气得很了,竟连对宋凌隐隐的惧怕都不顾。
除了在少数几个人面前宋凌会显得活泛,但与其余人交谈,她的脸色就像万年不化的冰山,没有人能瞧出一丝情绪。她略微抬眸:“门房?”
“是啊!”李氏连忙道,“就怕你不信,你表舅表婶一早把人送到沈府门房了,凌姐儿你快去看看!”
宋凌唤了紫衣一声,给了她一包银馃子:“找几个人,把李远他们悉数扔到后巷,若还敢接近沈府,照打不误。”
这种鼻涕虫一般的亲戚,自开始就绝不能给一点好脸。
李氏当场晕厥了过去,绿罗笑眯眯地把李氏扶回去,低声在宋凌耳边道:“婢子已经熬好药啦,就等着老夫人喝呢。”说完,又是噗嗤一声笑。
这俩丫头,紫衣稳重,绿罗活泼,但都是聪明的。
“娘,下午我便走了,中午与您一起好好儿吃顿饭。”就当没发生这些污糟事,母女二人正在用饭的时候,宋青回来了。他满脸歉疚,羞愧难当:“远哥儿招惹有夫之妇,还,还……哎!爹对不起你,不仅不能帮你,还总是扯你后腿。”
当初知道柳家事的宋青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认命地明白自己只要不添乱就好。没想到,就连这个最基本的他都做不到。这种无力感实在痛苦,苦得他都不敢直面自己的妻女。
宋凌起身拉了一个绣墩过来,微笑,用筷子指了指一碟姜汁白菜道:“这是爹最喜欢吃的,想来欣儿定是特意叮嘱过大厨房,今儿的饭菜十分可口,爹你快来尝尝。”
一顿饭在笑闹间过去了,宋青的心情略微有了些好转。
饭筷刚刚放下,就见绿罗气汹汹地走了进来。
由于都是奴家,宋凌早就免了她们两个的礼数。只见绿罗朝宋凌略微点了点头,宋凌看了眼宋青,问:“何事?”
“婢子看管不利,银票丢了两张。”
“多少?”
“一百两。”
听着数目不多,但搁在宋青这种家庭,整整一百两,都够宋青在沈府白干三四年了,当然,油水除外。宋凌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喝了口山楂蜜枣茶消食,问:“有何进展?”
绿罗凶狠地看了眼宋青,道:“是宋家妈妈把银票塞到李远身上的,几个人证在外面候着呢,姑娘要不要审?”
宋凌讽刺地一笑:“不了,确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婢子看管不力,请责罚。”绿罗垂头,紧抿嘴唇,一脸愤愤。
“停一个月月例吧。”宋凌把茶盅放下,“不过我给你出个主意,去把那一百两银子拿回来,分一半儿给你,另一半买点包子施舍乞丐。”
虽然泼辣,但毕竟只是个内宅侍女,绿罗一咬牙应了,却心下茫然。
宋凌起身,缓缓道:“总归麻烦了沈府,那就一气儿麻烦到底。外院的陈平是大少爷心腹长随,你去寻他。”
绿罗眼睛一亮,点头道:“嗯!婢子必少不了他那一份银子!”
是个会来事儿的,当初宋凌将她从几排小丫鬟里精挑细选出来,就知道她会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宋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说不出话。
要说他也是可怜,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古代,他身为一家之主,居然被独女压制得没有任何权威。不忿过,伤心过,反抗过,但都敌不过他一片拳拳爱妻爱女之心。这大概也是柳丝最初选择嫁给他的缘故吧,宋青做事拎得清,自命不凡的臭毛病比较少。
打点好一切,宋凌和紫衣先行离府。
看着独女亭亭玉立的背影,宋青脸色灰暗,心中竟隐隐地怨起他那不着调的亲娘来。柳丝对他温柔地笑笑:“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夫君,也是凌儿的父亲,这一点不会变,李家不碍事的。”
正是大街上人摩肩擦踵的时候,宋凌也不急,便嘱咐车夫不要横冲直撞。
经过丹桂书局,马车稍稍一顿,待前面行人散去,又缓缓前行。书局门口却走出一个人,他形貌端正,气质卓然,很是让路过女子多看了几眼。此人便就是沈长川,他在此恭候多时了。
明日他便要启程赴京赶考,特意挤出时间来与宋凌见上一见。
因着马车速度慢,他步行也跟得上。
心里想好了说辞,把手里的包袱颠了颠,沈长川稍微加紧了步伐。却在此时,宋凌的马车往边儿上一拐,停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一身红衣骑装的宋凌掀起帘子跳下车。
这身衣裳很简约,不过衬得她肌如雪,颜如画。
沈长川一时看得迷了眼。
宋凌也没戴帷帽,左脚踏上马镫,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得漂亮。她低头看向随她下车的紫衣,吩咐:“你先去慧济堂等我。”
“宋姑娘!”
宋凌闻声回头,看到沈长川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颇有些风光霁月的样子。她居高临下,微微昂了昂下巴,声音清冷:“何事?”
毕竟是骄傲之人,看到宋凌倨傲的神态,沈长川略略有些不适。但他向来能忍,更何况宋凌不仅颜色惊人,长袖善舞,现今更是有家财万贯的趋势,他定是要拿下的。
“不知上次那幅画宋姑娘有无欣赏?”沈长川的表情里带着一丝得意。
想起此事宋凌就没来由地一股邪气往胸腔上顶,她瞥了眼沈长川,一拉缰绳,骏马长嘶一声狂奔而去。
居然被晾在了一边。
沈长川心中的匪夷所思多于尴尬,想他器宇轩昂,学富五车,今年的春闱上榜更是如探囊取物。宋凌不过是一个婢子,就是有些银钱又如何?难道他还配不上一介商贾奴婢?
紫衣瞧不惯这种道貌岸然之辈,想当初……
黑暗的往事悉数从心底窜了出来,她心中绞痛,忍不住开口道:“那幅画不在国公府,不在沈府,也不在姑娘身上。”说罢,便让马夫驾车往慧济堂驶去。
扔了!她竟是扔了!
被路过行人指指点点,沈长川的面色狠狠地沉了下去:宋凌这般不知好歹!
话分两头,慧济堂今日年后开门,宋凌最是心系这边,但东楼对她恩重如山,自是要前来孝敬。没想到箫景敛也是今日到此,宋凌看他打完一套拳,东楼乐得笑开了花,师徒三人这才落座喝点儿小茶。
“师弟武功愈发精进了。”宋凌倒不是说虚,她虽然连个江湖低手都算不上,但到底是入了门的,能瞧出一二来。
箫景敛周身还冒着热气,金刀大马地坐在宋凌对面,道:“师妹也进步不少。”那眼神和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促狭。
一声师弟,一句师妹,这段时日以来,二人竟是丝毫都不相让。
毕竟不是个拘泥迂腐的师父,东楼摆手:“勿要互相吹捧,敛小子精进不假,凌丫头得把我气死算完!”
大正月的,东楼师父对宋凌徒儿怨气可是大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