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徐之婧将漂亮的眉头紧皱起来,“虽说流言尚在可控范围内,但万一爆发起来,你的一辈子就毁了!”
宋凌仍旧气定神闲的模样:“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徐之婧脾气上来了,指着宋凌的鼻子就是一顿数落,“偷者为妾!纵使柳侍郎沉冤昭雪又能如何?你还是得做人小妾!你当廉王是权贵皇族可以帮你是吗?你当亲王姬妾就会高人一等吗?全是屁话!妾就是玩物,是奴才!”
她顿了顿,仿佛还是气不过,继续骂:“我还道你出淤泥不染没有一丝奴性,如今方知是看走了眼!宋凌你说!你是否甘愿如此?!”
长这么大,过了两世,宋凌却从未被骂得这般痛快过。
只是她没想到,原以为仅是淡如水的交情,徐之婧居然这般上心。
“我没有阿婧!”宋凌的胸腔里有一股热浪,激得她无法再做平心静气状,她上前抓住徐之婧的手,解释道,“当时情势下我必须做出那种选择,不过你相信我,纵终生不嫁,我亦不会为妾!”
听到她这话,徐之婧才觉得气稍微顺了些。
寂静,又带了些许尴尬。
宋凌握着徐之婧的手松了松,岔开话题道:“郡君,夜色不错。”
“嗯。”徐之婧含混地带过,稍微忖了片刻,她索性抬头径直道,“事涉廉王,我知你不便讲。但阿,阿凌,我愿与你为友,将来有事互商互量,互帮互助,你可愿意?”
将压在心底的这句话和盘托出,仿似卸了一块千斤巨石。
这对徐之婧来说可谓艰难,她作为标准的贵族少女,从小被教育得三六九等。又生来心高气傲,搁在几月前,她绝对不会相信自己会想着与一介奴婢真心相交。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个婢女机智聪慧果敢,徐家对她又几多亏欠,像是无形中有一股力量,徐之婧的视线总不由地落在她身上,心也愈发想要靠近。
宋凌笑意盈盈地看着徐之婧,许久方道:“我很意外,也很愧疚。”
徐之婧的眼神往左一偏,脸上浮现出些许落寞。
“我意外于阿婧所思所想与我不谋而合,我愧疚于……”宋凌抬头望了望天,满月美如诗,际遇也美如画,“以前的我总是执拗于自己的身份,碍于脸面,竟没能先你一步讲出,让你为难。”她看向徐之婧,“阿婧,谢谢你。”
徐之婧的瞳孔里倒映出月的影子,她忐忑的心落回原处,踟蹰的思绪也终于安定了下来,有些事,已经有所决定,就要坚定地做下去。她盯着宋凌的眼睛,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道:“既如此,你的内伤就由我来治,事不宜迟,今晚就可以开始。”
她要帮自己治伤?
宋凌的眼眸微微瞪大,喉头酸涩,眼眶里竟渐渐起了些水雾。她早已不习惯流泪,只感觉眼睛酸疼得厉害。仰面快速眨了眨双眼,她才将那股泪意强压了下去。
徐之婧还以为宋凌不知道,但东楼先前就与宋凌说过,若单纯地使用内力治伤,以东楼深厚的功力都得耗损许多,何况尚未及笄的徐之婧?
她这是拿自己迄今为止的武学积累作陪啊!
治完伤,徐之婧就再也不是那个能逐云追月的红衣女侠,充其量,就是一质量还不错的打手。徐之婧居然以如此真心待她,这让宋凌感动的同时又难免感慨。上一世的她,碌碌无为且局限于自怜自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那时与宋凌真正有所交情的满打满算也就是沈茹欣了。而这一生,当她卷土重来,不再深陷泥潭,而是努力向命运抗争时,命运竟接连给她惊喜。
“徐将军。”宋凌开口,声音有些涩,她顿了顿才继续道,“徐将军刚帮我寻得高人,这伤已不是问题。阿婧,虽然我这话现今说的有大言不惭之嫌,但人生在世,浮沉有时,真当你有不称意之境,宋凌愿赴汤蹈火。”
没有激动得发誓赌咒,也没有目眦欲裂般慷慨激昂。
宋凌仅仅就是陈述一个事实,但徐之婧却真实地感受到了她的用心。
徐之婧笑笑,眼神里划过一丝自嘲:“是啊,他应该找人帮你治伤的……”徐泽少年成名,性情舒豪,不仅将门里故旧遍地,连江湖中也是交游广阔,想找个合适的人比她容易许多。
宋凌邀徐之婧沿着小径缓缓前行,冷冽的空气激得她咳嗽了几声。
“回去吧?”
“无妨。”宋凌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声音清越得像支歌,“阿婧,我从不是自轻自贱之人,但世情狭隘,容不得我顶着一个奴婢的身份去追名逐利,也容不得你与一个奴婢平等相交。你知道这有多难,不是吗?”
世人推崇清贵,徐之婧还是第一次听人将“追名逐利”说得这般直白。
她深以为然,只觉在宋凌面前可以不用看到那些满是面具的脸,连呼吸都仿佛更加顺畅了起来。
“难,是因为要横眉冷对千夫指;难,是因为要打破固有思维;难,是因为要从原本就是用错误堆砌出的世界里拓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宋凌的声音有轻微的起伏,呼吸也跟着略微急促了起来,“你并没有失去过重逾性命的东西,比如信念。想象一下当初那份割舍,若徐将军没有找高人来为我治伤,而你又彻底没了武功,难道要与大多数贵女一样,嫁豪门,享富贵,行为举止都似一个模子拓出来般规矩?我相信,你自幼习武,忍得了严冬,挺得了酷暑,并没有于闺阁中养尊处优,为的才不是嫁人生子,你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
徐之婧心里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过,她承受了贵女不需要承受的一切,肌肤不再光滑,双手不再细嫩,为的是什么?
为了……
她看着豁然出现在眼前的湖泊,眉目间的英气仿似能开天辟地:“为了让父亲知道,虽然他不能再驰骋沙场豪气干云,但他唯一的血脉能!失去双腿又何妨,最重要的热血从不曾失去!”
任何一个人听到徐之婧这番话都会嗤之以鼻。
打仗?热血?
这是女人能做的吗?
这个世道允许女人去做吗?
但宋凌却羡慕地看着她:“命运总是厚待于你的,如今徐将军能再去追寻他珍视的抱负,而你,我相信假以时日,你定能率领千军,退敌万里!”
徐之婧就知道她没有看错宋凌!
“我会的!”她胸中热血激荡,双眸泛光,灵魂仿佛被这一席谈话燃烧了起来,对徐泽的那些怨气也随之消失无踪。
现在的她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些全部都会实现,但会以那种惨烈的方式。
当夜的宋凌辗转难眠,她睁眼到天明,一直在问自己:追名逐利之后呢?她从内心深处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报仇?是,她要报仇。但那股子恨已经不值得让她为之耗费尽好不容易得来的生命与机遇。一步一个阶梯,此时的宋凌与前世死去的那个人早已不同,随着境遇改变,她的眼界也得到了拓展。
或许现在还为时尚早,但总有一天她会找到。
天边露出曦光,宋凌眉眼弯弯,巧笑倩兮:那就用尽全力再往上攀登,登高才能望远,才能有资格去追寻本心。
次日一早,孙亦潇就嚷嚷着自家凌姐姐与往日不同了,但究竟是哪里有了改变她小小年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与宋凌在一处更加开心。
等徐之婧与徐泽之间僵持多年的关系终于彻底的雨过天晴时,宋凌与东楼的三日之期也到了。
她与端宜郡主打过招呼,也没带车带人,只轻装出府。
只要孙亦潇肯放人,端宜郡主自不会拘着宋凌,何况她是以家中有事告假,更是没有干涉的理由。临出门前,端宜郡主还特特与宋凌道:“若有难处,我不会袖手。”宋凌理解她的苦尽甘来,也明白她自降身份背后的感激,但宋凌行事依旧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居功。
“真是个不错的孩子。”端宜郡主握住徐之婧的手,“我已去信给你外祖父,想来近期会有信儿。”
徐之婧点头:“母亲想帮柳侍郎正名用心是好,先打听消息,有决断还需与阿凌商议。”
尊重,就体现在这一点一滴之间。
端宜郡主微微蹙了一下眉,片刻后就想通了。原本宋凌就算名门之后,如今的身份也只是暂时,再说宋凌于他们家有恩有义,亲近些倒是无妨。
宋凌不知道自己背后发生了这段对话,东楼也没与他讲过要如何同箫景敛汇合,她出发得早,便信步往廉王府缓缓走着。
国公府和廉王府相距不远,中间隔着几条热闹的街市。
如今宋凌心境开阔,再看这古代的一景一物也渐渐提起了兴致。她本就是爱美之人,在一间顾客不多不少的首饰铺子前稍稍徘徊了一会儿。站在门口招徕客人的店小二是个眼尖的,瞧宋凌虽然衣着普通,首饰简单,但用料剪裁等都是上乘,忙下来邀宋凌。
“咱们家店可是老字号,每一件都是店主亲自设计,师傅的手艺在整个乾朝也是能排上名号的,姑娘进去看看?”
果然精致用心,与凡俗不同。
宋凌饶有兴味地看着钗环首饰,还拿起一支步摇在自己头上比了比。这家店名曰“一简轩”,设计独特,做工精美,走的是简约清新风,褪去浮华,给人以清爽舒适的韵味。
“真是好品味。”宋凌由衷地赞了一句。
却见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接过她掌中的步摇,往宋凌简单的单螺髻上轻轻一插。
古叹画龙点睛之妙,今看相映生辉成趣。这一支步摇仿佛点亮了宋凌满身装束,清丽与妩媚并存,婉约共英气同在。
宋凌虽是稚龄,但身量纤长,五官逐渐张开,神态举止颇有大家风范不青涩,确实很难被人一眼就看出年纪。为她插步摇的人微眯双眼,丝毫不觉得自己此举多有冒犯,他的声音悦耳动听:“逐瑶算是寻到它的主人了,姑娘,此步摇赠你。”
“我磨了半晌都没磨得一次梅店主亲手制钗的机会,没想到梅店主扭头就给佳人赠步摇了,我倒要瞅瞅,究竟是谁能得了梅店主的青眼?”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凌转过身看清来人,笑了笑:原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