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赏人耳光,端宜郡主依旧保持着她宗室贵女的仪态。
清脆的声音惊醒了打盹儿的孙亦潇,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随口问:“有下人犯错啦?”在她记忆里,一般都是当众掌嘴才能出现这种声效。
没人搭腔,端宜郡主柔声问:“知错了吗?”
徐之婧动也没动,倔强地立在原地。
孙亦潇皱眉,蹦下玫瑰圈椅,小小的身躯挡在端宜郡主面前:“舅母这是在做什么呀?婧表姐武功那般厉害,舅母当她是打不过您吗?”
小孩子,总是天然地以力量悬殊断胜负,尚未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一套拘了性情。
孙亦潇天真稚语让端宜郡主神情一恸,是啊,她所依仗的无非是母女情分。徐泽操作轮椅“走”到徐之婧面前,无奈道:“这一耳光婧儿就记在为父账上吧,你娘她也是为了我。”徐泽抬手想要抱抱孙亦潇,孙亦潇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之前被徐泽吓怕了,哪儿会再不怕死地凑上前?
徐泽的手抬到一半,他尴尬地笑了笑:“潇儿记恨阿舅了?”
孙亦潇躲在徐之婧身后,脆生生地道:“记恨算不上,潇儿就是害怕,凌姐姐至今还伤着呢,我可不能再受伤,那样谁来照顾凌姐姐?”她自小娇宠着长大,再说徐兰若对她的教育偏极端,自然不是温婉性子。
端宜郡主蹲在孙亦潇跟前,莞尔一笑:“潇儿莫对阿舅如此,舅母再也不允许任何人对阿舅不敬,明白吗?”话中威胁之意甚浓。
尝过失去的苦,端宜郡主一夕间变得偏执。
闵王作为永熙帝的大哥,当年无意皇权,将至尊之位拱手相让,深受永熙帝信任,成为硕果仅存的两枚藩王之一。而永熙帝的大公主刚刚才出世,是故端宜郡主在宗室女中的地位可谓超然。
孙亦潇偏过头,不理会她这突然变得奇奇怪怪的舅母。
徐泽看着端宜郡主异常的言行,心中着实悔恨。他拉过端宜郡主,道:“婧儿,潇儿,我本不应倚老卖老,但你二人尚小,未经历过人世浮沉。今日我能振奋精神,实为机缘,强求不得。”
他抱拳为礼:“原本是想征得其人同意后再说明,如今……罢了,父亲母亲,端宜婧儿,我欲重上战场,以残弱之躯筑北境防线!宋凌给我轮椅图纸,教我命运转机,我绝不能寒了将士的心!”他最好的朋友在玉龙大捷中殒命,徐泽又岂能忘记他临死前的不甘?
孙亦潇欢呼鼓掌:“凌姐姐好聪慧!”
徐之婧黯然垂眸:果然是她……
端宜郡主笑笑,优雅地拔下簪子,抵在自己脖颈处,稍稍用力,鲜血如豆,道:“或我死,或我随!”她不会阻碍徐泽的征途,但她也绝不会让自己再次陷入等待的煎熬,若刀剑无眼,徐泽躲不过战死沙场的命运,那她就随他一起死。
徐之婧快如闪电,“唰”地一下把簪子夺过。
端宜郡主细嫩的脖颈处鲜血不停冒出,她蹲在徐泽面前,眼神坚毅且决绝。
“生同衾,死同穴。”徐泽给她承诺,她这才满意地笑了。徐太夫人叹息,唤许医官进来给端宜郡主处理伤口。事情以徐之婧亲口叫了一声爹为终结,端宜郡主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松了下来,突然沉睡在榻上,睡颜无比满足。
徐太夫人是不愿徐泽再度上战场的,尤其带上端宜郡主,这简直是冒险。
但她不敢提出反对,她怕徐泽情绪不稳,重新陷入神鬼不理的状态。
曹国公看出了老妻的顾虑,二人回房说话去了。
“郡君,恕奴婢直言。”许医官走到徐之婧跟前低声道,“您胸口瘀血,需要好好调理一下才是。”论说治病救人旳医术,许医官与陈御医实则伯仲之间,但陈御医却能得八品官衔,而许医官却至今奴身,不过比寻常奴婢多了一门手艺罢了。
世间对男女的不公,可见一斑。
徐之婧摇头:“不用,宋凌那里你今日尚未去过。”
许医官颔首,心中叹道:郡君这般自苦,应是仍然过不了心中那道坎。哎,这世间个人有个人的运道,哪里有圆满这一说呢?
说起最爱的凌姐姐,孙亦潇蹦蹦跳跳地就拉着许医官往熹院走,刚出发没几步,徐之婧又从身后赶上来问:“许医官,你实话与我说,宋凌现在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她虽然怨徐泽,但人情需得还,更何况她对着宋凌,会有种莫名的自卑。
“这个……孙小姐还听着……”许医官踟蹰。
孙亦潇双手插着小腰:“呐,本小姐早就与你们说过了,凌姐姐的事儿得一五一十全都告知与我,难不成现今还有事儿瞒着?”
许医官咽了咽唾沫道:“还是如最初那般。”
最初?最初陈御医说凌姐姐不会死,孙亦潇放心了。但徐之婧熟知内情,最初,最初的意思是这些日子的治疗没有任何好转。
没什么可再说的,各人分道而走。
孙亦潇欢乐地往东厢跑,打开门,宋凌正拿细羊毫信手画着。
“凌姐姐~”孙亦潇蹦到宋凌怀里,笑嘻嘻,“潇儿好长时间没见到你啦~”
宋凌摸摸她的头,两个人聊了几句,宋凌瞧见了站在门口的许医官,道:“白芷在小厨房等你。”说罢,也不等她有什么反应,便继续与孙亦潇聊天。
不是她仗着孙亦潇而不尊敬这位女医官,只是被欺瞒被利用的滋味儿的确不好受。
看许医官错愕一瞬后离开,孙亦潇才道:“发生什么事儿啦?白芷那丫头不是还蛮尽责的吗?若是她们敢对凌姐姐不敬,我定要她们,哼!”说着便撅起小嘴。
宋凌剥了颗松子儿给她,将白芷的事儿都说与了孙亦潇听。
“原来是想借我的名义从外祖父手底下抢人呀。”孙亦潇一针见血,眼神之犀利完全不似一个六岁孩童。也是,宋凌想,豪门倾轧下生存着的孩子,哪个会单纯如白莲呢?
宋凌笑:“阿潇觉得该不该帮?”
“娘亲说过,世上可怜人数不胜数,若都帮了,纵使哪吒的三头六臂都不够砍的。” 她寄居国公府,竟要与曹国公对着干,岂不是嫌日子太舒坦了?只不过那李军户也着实可恶了些。孙亦潇笑得甜丝丝,“这帮人嘛,端看值不值得,不能想该不该呢。”
这话讲的倒也不能说错。
只要不触犯法律,如何生活都是个人自由,站在道德制高点去绑架他人行为,实在算不上高明通透。
宋凌将另一颗松子仁儿放到孙亦潇“嗷嗷待哺”的掌心:“阿潇觉得侯夫人说的对?”
“自然是对的。”孙亦潇偏头想了想,“就是有时候冷眼旁观后,这心里总觉得不大舒服。”
宋凌笑道:“侯夫人所言没错,但值与不值,除了对名利地位的考量呢?”
孙亦潇眼睛一亮:“凌姐姐说的是良心,若违背了良心,也是不值得的,对吗?”
“不全对。”宋凌只是想把自己的体悟讲给孙亦潇听,“有一句话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或许这句话你现在不太明白,无妨,阿潇只要记得,任何时候在无损自己的情况下,你的良心才会值得。若连自己都无法保全,又有何能力去帮人救人呢?”
“娘亲也讲过的,对自己不好的人都是傻瓜!”孙亦潇“咯咯”地笑了一通,“那凌姐姐觉得白芷要不要帮呢?”
宋凌笑:“端看怎么帮了。”
就在这时,许医官带着白芷再次出现在门口。此刻繁星满天,孙亦潇却是一点都不困倦,她倒是蛮好奇凌姐姐会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白芷走进来刚想跪,宋凌抬手让她和许医官入座。
白芷看着宋凌欲言又止,许医官便替她开口道:“是奴婢耍小聪明了,宋姑娘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们师徒二人数次照顾您的份儿上,救芷儿一命吧。”许医官习惯性地想下跪,但想起宋凌好像对动不动就下跪这件事有些抵触,便也只能用声音和表情哀求。
“这件事本就错不在白芷,我们也不是要寻衅国公爷,只是那李步实在贪得无厌才惹得人神共愤。”宋凌灌满堂皇的一番话讲得白芷泪流满面,她担惊受怕了好些天,也委屈了好些天。爹娘只会掂量她嫁给李军户后的价格,如今正期待着那几十两银子给三哥娶媳妇。她向姐姐妹妹哭诉,她们只会怪她生得好看惹了李军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就好比一个窈窕美女穿着性感被强人觊觎迫害,大众却指责是美女的过错一般。怎么,长得漂亮身材魔鬼怪她咯?
宋凌用眼神安抚白芷,继续道:“此事不能对簿公堂,凭着救命之恩,李步小人定会挟恩图报,国公爷仁义,怎会坐视不理?”无论何时,她绝不会在言语上对当权者不敬,“既然李步****熏天,那咱们就要利用他这一点。”
“我知道怎么做了!”孙亦潇“嘿嘿”怪笑,“许医官,你那儿可有一种催情的药?不用太剧烈,但得持续的久,最好是能让李小人色胆包天一回!”
才六岁的小毛孩儿啊,她这都是从哪儿知晓的?
孙亦潇毫无所觉,娘亲把各大常见毒药早早就教给她了,种类繁复,功能齐全,实乃居家旅行杀人越货之必备良品。
许医官踟蹰:“此等药物有是有,不过下药之后有用吗?”
孙亦潇摆手:“这你就甭管了,届时白芷在恰当的时机把药下給李步,本小姐保证白芷能有命活着便是!”
把这二人都牵扯进计划里,就不用防着她们泄露机密,也算上了一道保险。宋凌实在欣赏孙亦潇,小小年纪却思虑周祥,徐兰若苦心没有白费。
退下前,许医官目光深沉地看了眼宋凌,突然说了句无关的话:“宋姑娘,若你与阿霁相识,定能结为至交啊。”
“阿霁?”宋凌奇她何以说出这样一句话。
许医官笑了笑:“他是奴婢尚在皇宫时的小友,很伶俐,也曾救过奴婢一命。”
说罢,许医官携白芷退了下去,皇宫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儿,她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去。不过这一小段对话并没有引起孙亦潇的兴趣,她仍沉浸在暗地里默默使坏的兴奋里,冲宋凌甜甜地一笑,道:“凌姐姐,我知道你定有计划的,但这次的机会先让给潇儿好不好?”
宋凌算是懂了,孙亦潇每次笑得愈甜,实则愈危险。
“好。”无妨,这样或许更加靠谱些,她的计策照样可以实施,微调一下时间即可。沈茹云,我只是透一丝风声,入不入毂全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