溢香院的门是半开的,守门的丫鬟看到宋凌,竟是将门全开了,显然是提前得了指示。这院子是府内四小姐沈茹云住的,沈府唯一的庶出小姐,却过得同嫡出小姐们一般气派。
院子里服侍的下人不多,全都低眉顺目地站在屋外,不阻宋凌进去。
沈茹云在暖阁翻着书,见宋凌进来了淡淡一笑,一双美目端的是不食人间烟火般宁静,她将书本反扣道:“我知你来意,原也不是你的错,既然小平招认了是宋管事指使,还让母亲知晓了去,便也不是我能插手的了。”
语调和缓无害,寻不出错处。
宋凌毕竟两世为人,虽然对穿越过来的身份实在提不起兴致,自然也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外交政策,但对面的人究竟是怎样的肚肠还是能看出个一二。许是装着现代人的内核,宋凌着实不愿耍心机,只想在古代活得别那么辛苦。
“咚。”
这是宋凌第一次下跪,也算遂了沈茹云的愿。
“你这是做什么?柳先生早就求得太夫人同意不为难你,你这不是让我难堪了嘛。”沈茹云话是这么说,但味儿却一丝焦急都无。
因柳丝颇得太夫人爱重,她又打定了主意不愿让宋凌过仰人鼻息的苦命日子,便求了太夫人的“****”,阖府上下,没人真真儿地拿宋凌当下人使唤过。
“还请四小姐高抬贵手,生辰礼物多少银子,宋凌定当奉还。”
只要报案人销了案,想来可以大事化小。
沈茹云缓缓地品了口茶,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绕着宋凌信步:“家里的少爷小姐们莫不青眼于你,觉得你虽出身世仆倒也没有畏缩之气,尤其见识见解并非常人所能及,此番居然跪求我,可不是折煞你了吗?”
不如沈茹云说的那般邪乎,宋凌到底是奴身,只是沾了母亲的光,这才清闲些。
她自小就知道沈茹云与她不对付,少时的磋磨无一不是沈茹云暗地里使的绊子。那时她始穿越过来,自觉不应该跟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计较,便也忍了。不过沈长川倒明里暗里默默护她,这才成就了一段姻缘。
为了疼她爱她的爹娘,宋凌服软:“奴婢不敢。”
一阵舒爽之气涤荡全身,纵使忍功一流的沈茹云也带了三分得意。
她跟宋凌没仇没怨,不过就是想欺辱她而已。人的情绪总得有个宣泄口不是?沈茹云不是圣人,也不愿当圣人,她人前忍气吞声多年,当初为了好的前程,连那种大逆不道的事儿都干得出来,利用一个本就是下贱的奴才排解郁气有何不对?
更何况,这奴才居然敢跟她同一天生辰,还越活越不像奴才,怎叫她甘心?
越是被嫡庶尊卑伤了的人,越是在乎等级阶级。
这个道理宋凌懂,便更是做小伏低:“小姐是主子,奴婢是仆从,仆从的生死存亡都在主子的一念之间,但能留得奴婢爹爹的小命,奴婢定当感恩戴德,余生还债也无悔。”
跪都跪了,还怕说不出卑微的话?
“晚了。”沈茹云低身做出一副要扶起宋凌的仁德模样,在她耳边道,“国公府的东西,卖了换钱时又被国公府的人瞧见,你说不拉个上得了台面的人出来顶罪,沈府敢吗?”
犹如闷雷!
宋凌僵硬地抬头:“徐五小姐的贺礼?”
“你还知道的真不少。”
“为何非得是我爹?”
沈茹云将宋凌扶了起身,笑得婉约:“无他,不过小平当面招供,之后咬舌欲自戕,国公府势大,没人愿意横生枝节。”
话既是人说出来的,那便就有转圜的余地,只不过是没有得势的人维护,沈茹云字字恳切,却字字诛心。这府里唯一能为宋青说话的沈大爷不在,和柳丝有些交情的沈太夫人不知,事情全压在沈茹云嫡母沈二夫人手上,简直上天下地无门无路。
宋凌此刻恨极了这奴才的身份,就是被打死,也不会引得谁多看一眼。
她冷声问:“我娘在你们手里?”
“柳先生当真是色艺双绝啊。”沈茹云缓步走到琴旁坐下,轻飘飘地拨了两下,叮咚清脆,笑着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浪荡子觊觎柳丝已久。
沈茹云看着宋凌逐渐绝望的神色,实在痛快,她这一步棋走得极好,既能让自己舒了气还交好了齐大管事,做买卖就得如她一般。
琴声妙音从她指尖生出,似讥讽。
宋凌转身离开,现下仅剩的法子便就是让柳丝哭求太夫人,能活了命才是要紧。柳丝在浪荡子手里,会在哪儿呢?沈府大宅?齐家阔院?还是犄角旮旯?饶是冷静如宋凌,也不由地急了。
雪厚,脚踩上嘎吱作响。
身后有人小跑着跟过来,装作不小心把宋凌撞了一下,声音里仿佛夹杂着风雪,听得不那么真切:“谢柳先生相救。”
风雪迷了眼睛,宋凌来不及看清来人便失了她的踪迹。
不过怀里有一纸团,纸上字迹倒是很熟悉:杂芜院,快去!是小南的笔迹。当初小南打扫时不慎损了沈茹云最珍爱的一副墨宝,沈茹云大发雷霆要给她惩戒,幸而柳丝在场,当即写了一副毫不逊色的字赠予沈茹云,这才救了小南。
小南自此对柳丝感恩戴德,还从柳丝处学了字。
这大抵是在报恩,宋凌隐隐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但也来不及细细忖度。她以前对周遭的事不算上心,凡事得过且过,现在想来,若是能挺过这一劫,便好生适应自己的身份吧。
有些事,失去时才痛心。
穿越前宋凌就是出身在五好家庭的独女,虽然家里的积蓄不能给她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全款一套房子,但首付算是够了。她毕业后顺利拿到户口,入住新房,公司的薪水也比一般应届生高一截儿,算是普通人里的佼佼者。
穿越后爹疼娘爱,虽然所在阶级没有人权,但过得还算有尊严,不缺衣少食,偶尔还能接济一下最底层贫苦少女,感受一番民间疾苦。纵使她对这个身份有点恹恹,总归没让她太过委屈。
只是古代,奴才的命不关天。
宋凌恐怕是要失去父母了,惊慌之感顿生。
而万事的定律是——急,则生乱。
杂芜院闹鬼的传闻不是一日两日,若真将柳丝关在这里也着实能掩人耳目。天色暗了下去,雪却是缓缓将停,宋凌将肩上的积雪抖落,推开杂芜院的门。
阴冷。
耳房的窗户上印着星点火光。
从破旧的窗户看进去,柳丝被捆在椅子上,衣襟散乱,面容看不出情绪,脚下生着火,许是怕她被冻坏了。她似是感应到了宋凌,抬头:“凌儿,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