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如驶,不觉已是半年。这夜,柳迟正独自在房中静坐,忽听得屋瓦声响。初听还疑是猫儿,仔细听去,觉得猫的脚步,若是在瓦上跑得这们快,便没有这们轻。柳迟的视觉和听觉,本来都比寻常人灵捷。这种又轻又快的脚声,在寻常人耳里,必一些儿听不出。柳迟又正在静坐的时候,所以能听出是人的脚步来。再侧耳听去,那声音直奔向自己师傅的院中去了。心里偶然一动,便想探听这脚声的下落。悄悄走到老道人房外,见有灯光从窗格里透将出来,里面好像有许多人呼吸的声音。柳迟用一只眼睛,从窗缝里向室中张看,只见自己师傅依然盘膝坐在床上,两边椅上,排列着坐十二个人,都是玄色衣服,青巾缠头,背上斜插一把长剑,腰间悬着一个革囊,一般无二的装束。若不是容貌有美恶,身体有高矮,只怕连他们自己也分不出谁是谁来。双清也坐在末尾一把椅上,身上已不是小道童的衣服,雄纠纠的坐在那里,全不是平日温和的神气。
只见坐在第一把椅上,一个二十来岁书生气概的少年,立起身来说道:贯晓钟在南州,劫节妇王李氏的养老银六十两,送与白衣庵淫尼青莲。在长岭杀死孤单客商,劫得散碎银十七两。逼奸行路妇人,幸得有人经过,未得成奸。弟子曾三次向他背诵师傅的戒条,并细细的规劝他。他背了弟子,故态又作。弟子在通城遇见红姑,只得把贯晓钟的种种背叛戒条行为,陈述了一遍。红姑的意思,还似乎不大相信,弟子不敢再说。及到了临湘,遇见宋满儿,才知道贯晓钟早已在红姑跟前,说了弟子多少坏话。并把他自己干的事,都推在弟子身上,还逼着要宋满儿作证。宋满儿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所以红姑听了弟子的话,面子上很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弟子原打算将贯晓钟找来,同见师傅。因听得宋满儿说,他已奉了红姑的命,去常德乌鸦山见朱三师伯去了。弟子恐怕耽误了会期,只得赶回来,禀明师傅,请师傅发落。少年说完坐下。老道点了点头,将左手的拂尘,指着右边第六把椅上一个瘦削如柴的汉子说道:“宋满儿,你说贯晓钟的行为,你所知道的,是不是和你大师兄杨天池刚才所说的相同?你和贯晓钟,在甚么所在遇见红姑?红姑曾怎生吩咐?”
只见第六把椅子上的汉子,蓦地立起来,发声如雷的应了一声是。柳迟没提防像这般小身体的人,会有这般宏大的声音,相隔又很近,只震得耳鼓乱鸣,倒吃了老大的一个惊吓。接着听得宋满儿说道:“弟子奉命去北荆桥,探瘤子的举动,半夜伏在瘤子的卧房上,瓦楞里面,正听得瘤子的声音,和一个河南口音的男子说话,说的正是与师傅争水陆码头的事。忽然有人捉住弟子的腿,将弟子倒提起来,几起几落,就到了一片青草场中。弟子因没有准备,既已头朝下,脚朝上,手脚都施展不来。及到了草场中,那人将弟子掼下。弟子一看,原来是贯晓钟。弟子便责备他道:这是甚么所在?怎好是这们和我开玩笑?幸亏我已料着是自己人,若鲁莽些儿认你作贼党,动起手来,岂不误了大事?”
贯晓钟反笑嘻嘻的说道:“幸亏我把你提跑。你既知道这里不是开玩笑的所在,却为何敢公然伏在人家卧房上?我若来迟一步,只怕你此刻已被贼人的飞剑斩了呢。”
弟子听了这话,问他怎么知道?如何也到这里来了?他说师傅差他去南州送信。回头在路上遇见一个河南的珠宝商人,小小的包袱里面,足有十万银子的珠宝。这一票买卖做着了,足够二三年的挥霍。因此就跟了下来。本打算夜间和那商人同落了店,方去动手的。谁知商人并不落店,径投这里来。我一打听,才知道就是瘤子的家里。思量这票买卖,十九难成。没得打草惊蛇,使瘤子有了准备,反妨碍着争码头的事。但是这珠宝客商怎的会投宿在瘤子家里?这事很有些可疑,倒不可不去探听探听,喜得我不曾冒昧动手。谁知这珠宝商人,就是瘤子的师叔,江湖上人人知道的杨赞廷,绰号叫做四海龙王的。我仗着红姑给我的那张六丁六甲的符,到急难时,可以借遁,便大胆进了瘤子的内室,伏在天花板里面。才伏下,就听得有人在瓦上响动。心里疑是贼党,到瘤子家里来的,打屋上经过。再听下去,见也是伏着不动。并且伏的地方,就在我上面,才知道必是自家人,来探听瘤子的举动的。听得瘤子在下面对杨赞廷说和师傅争水陆码头的事,说不到几句,屋上的瓦被压得裂了一片。那声音传下去,二人便突然截断了话头。接着听得瘤子的声音,很低微的笑道:“还是飞剑快,老叔用不着起身。”
我一听这话,知道不好,急忙借遁出来,也来不及向你说话,只好提住你的脚就跑,你倒怪我不该和你开玩笑。
宋满儿说到这里,老道点头笑向坐第一把椅的杨天池说道:“贯晓钟的品行,我早知其不端,我所以这般优容他,一则,因他父亲贯行健,和我系三十年至交,他只得这一个儿子。二则,我门下三十六个徒弟,论本领,他远不及你。若论机警精明,你们三十五人都不及他。便是红姑那么赏识他,也是因他能做事,所以赏给他丁甲符。”
杨天池忙立起身应是。老道掉过脸向宋满儿道:“后来怎样呢?”
宋满儿道:“弟子问他要上那里去?”他说:信已送过了,横竖离会期尚早,想顺路去看看红姑。他又说杨师兄可恶,倚着是大师兄,遇事干涉我。他也一般的欺孤虐寡,强奸女人。他的行为,我都知道。我看有杨赞廷在这里,你一个人也不见得能探出甚么举动来,并且还怕失脚。刚才若非我见机得早,怕不是白光一亮,喳的一声,你宋满儿的头,就滚下瓦楞去了吗?不如同我去看红姑,或者红姑曾听了瘤子甚么消息,说给你听,倒比你在这里打听的,还要实在些。当下弟子便依了他的话,从北荆桥动身往临湘。才走到鱼矶,遇见解清扬,说红姑不在临湘,现在喻洞欧阳静明师伯的家中。弟子听了,不愿意跑这们远。贯晓钟不依,非拉着弟子同去不可。弟子只得和他一阵,到了喻洞,在欧阳师伯家住了一夜。贯晓钟不服大师兄遇事干涉他,对红姑说大师兄如何在通州劫寡妇王李氏的养老银,如何与白衣庵的淫尼青莲通奸,并一一将他自己干的坏事,完全推在大师兄身上,要弟子证实他的话。弟子因实在不曾听说大师兄有这些违戒的事,也不知道这些事是他自己干的,不好怎么说。红姑却也没问弟子。红姑吩咐弟子道:“北荆桥用不着再去了。我此刻有要紧的事,须住通城。你替我去临湘,传个信给桂武夫妇。只说我暂时不得回临湘,教他夫妇在这一个月以内,不可走动,我有用着他们的时候,得随时听候调遣。”
贯晓钟想跟弟子同去临湘,说长远不见桂武夫妇了。红姑道:“这时那有给你闲行的工夫。我这里有封紧要的信,限你七日来回,送到乌鸦山朱三师伯家里。”
贯晓钟接了信,与弟子分手。弟子到临湘的第二日,大师兄也到桂武家来了。
柳迟躲在窗外,正偷听得出了神,陡觉得一阵凉风过去,两眼被红光射映,仿佛房中失了火一般。正自惊异不过,即听得房中齐声说:红姑来了。再看自己师傅,已下了床。两旁坐着的十二个人,都垂手直立起来。一个遍身穿红的女子,站在房中间。那女子的装束,非常奇怪。自顶至踵,火炭一般的通红。也不知是甚么裁料制成的衣服,红的照得人眼睛发花。头脸都蒙着红的,仅露出两眼和鼻子口来。满身红飘带,长长短短,足有二三百条。衣袖裙边,都拖在地下,看不见他的手足。赛过石榴花的脸上,两点黑漆般的眼珠,就如两颗明星,闪闪摇动。樱桃般的嘴唇开处,微微露出碎玉般的牙齿来。柳迟正要听这红姑说些甚么,谁知一开口,几乎把柳迟的魂都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