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迟吃了一惊,忙低头不敢仰视。老道教道童将药箱接过去,微笑点头说道:“你今夜必已十分疲乏了,且去安歇了,明早再来见我。”
说时,随向小道童道:“你将来须他帮扶的时候不少。他此刻年纪比你轻,又系新拜在我门下,凡事你得提引着他。你要知道:我得收他做徒弟,是我的缘法;你得交他为师兄弟,也是你的缘法。他的夙根,深过你百倍,道心又诚,其成就不可限量,你须记取着我的言语。”
小道童垂手静听。老道说毕,仍合上两眼。
小道童引柳迟到外面,低声问柳迟的姓名、住址,柳迟一一说了,回问小道童的法号,小道童道:“师傅替我取的名字,叫双清。”
柳迟道:“师兄跟随师傅几年了?”
双清掐着指头算了会道:已是五年了。我本姓陈,乳名叫能官,山东曹州人。九岁的时候,被卖解的拐在河南,逼着我练把式,苦练了三年。从河南经湖北,一路卖解到湖南。挣的钱,着实不少。这回在长沙教场坪,用绳牵了一个大圈子,预备尽量卖三日,便去湘潭。第一日,我把所有的技艺全使了出来,看的人盈千累万,没一个不叫好,丢进圈子的钱很多。这日我因使力太久了些,玩到将近收场的时候,失脚从软索上掉了下来,但我仍是双足着地,并不曾跌倒。便是看的人,也没一个看出我是失脚来。
谁知拐我的那周保义,诨名五殿阎王,见我第一日就失脚掉下来,竟勃然大怒。当着众人,没说甚么,只向我瞪了一眼,我就知道不好。收场后,落到饭店里,我见饭店门首有一个卖药的道人,摊放许多纸包在地下,口里高声说道:“不论肺痨气膨,年老隔食,以及一切疑难杂症,只要百文钱买一包药,无不药到病除,并可当面见效。”
道人是这们一说,登时围了一大堆的人,看热闹的看热闹,买药的买药。是我不该,也钻进人丛中去看,道人看见我,就问道:“你不是害了相思病么?我这里有药可治。”
那些看热闹和买药的人,见道人和我说话,一个个都望着我。听说我害相思病,大家哄笑起来。我正有些不好意思,不提防从后面一个耳光打来,打得我两眼出火。我回头一看,只吓得心胆俱裂。原来打我的,就是周保义。打过我一下耳光,一把抓住我的顶心发,拖进饭店。当时也没再打我,直到夜深,饭店里的人都睡着了,周保义关上房门,将我捆起,毒打了一顿。他照例是半夜打我,不许我叫喊,只要叫喊了一声,就得打个半死,三五日不能起床。然而尽管我不能起床,次日天气不好,或大风,或大雨便罢,由我睡在床上,不过睡几日,几日没饭我吃。若是次日天气晴明,哪怕我动弹不得,也得逼着我,勉强挣扎,同去卖解。并且,在外面还不许露出挨了打不能动弹的样子。我挨打挨的多了,便打死了,也不敢开口叫喊。
这夜在饭店里,毒打了一顿。亏得周保义怕我第二日不能卖解,没打伤我的筋骨。次日仍到教场坪,昨日看的人四处一传说好看,这日来的更多了。我一上软索,即瞧见昨日卖药的道人,也在人丛中睁眼望着我,我也不在意。才走到软索中间,忽见眼前一亮,脚底下一软,扑的跌下地来。那索成了两段,和快刀截脱的一般。这一交跌得我心头冒火,仿佛觉得是那道人有意作弄我似的。不由周保义吩咐,趁着看客哄闹的时候,跳起来,从兵器架上抢了一把刀,拼命的来追那道人。眼见那道人在前面走,只是追赶不上,越追越气忿,脚底下跑的越急。我在河南练跑,很练了有工夫,一气追出城,跑了二十多里路,到一座山里,道人立住脚,回头笑道:“你的相思病,是得我医治。你的罪也受够了,还不快把刀放下,跟着我来,更待何时。”
我这时心里和做梦才醒似的,立时把刀丢了,就跟着到了这里。那道人便是你我此刻的师傅。
双清说到这里,猛听得檐边一声风响,接着红光一闪。柳迟惊得立起来问:“怎么?”
双清笑道:“你跟我去安歇罢。”
旋说旋挽了柳迟的手,到西院中一间房里。柳迟看这房,没甚陈设,仅有一张白木床。床上铺着一条芦席,一没有蚊帐,二没有被褥。房中连桌椅都没有。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钉在壁上。双清伸手将灯光剔亮了些儿,向柳迟说道:“老弟今夜且和我做一床睡了罢。看师傅明日怎样吩咐,再替老弟安置床铺。不过我这床,太不好睡,只怕老弟睡不惯。”
柳迟道:“我山行野宿了三年,为的就是准备好睡这般的床。”
双清并不脱卸衣服,也学老道的模样,盘膝坐在东边。柳迟心里总放不下那檐前风响和那一闪红光,遂问双清道:“刚才那神殿前檐的风响和那闪电般的红光,毕竟是甚么缘故呢?”
双清已合上了两眼,听了柳迟的话,即时张开眼,露出惊慌的样子。停了一会才说道:“老弟在这里,凡是可以说给老弟听的事,自然会说,不待老弟问。我不说的,便是不可问的事,老弟记取着。这地方不是当耍的。老弟初来,也难怪不知道。还有一层,老弟得千万留意:若是夜深听了甚么响动,切不可认作是偷儿来了,起来窥探。一有差错,就祸事不小。”
柳迟连忙点头应是,不敢再问。
一宿已过,次日早起,柳迟向老道请安。老道笑问道:“你讨饭很能过度,为甚么定要拜我为师?你心里想学习些甚么呢?”
柳迟叩头说道:“弟子的家资,粗堪温饱。只因觉得人生有如朝露,消灭即在转瞬之间,所以甚爱惜这有用的精神,不肯拿去学那些无关于身心性命的学术。思量人间果有仙佛圣贤,必不肯混迹富贵场中,拿着膏粱锦绣,来戕贼自己。壶公黄石,都是化身老人,或者于野老之中,能见着至道。弟子因此凡与年老的人相遇,莫不秉诚体察。无奈物色经年,绝无所遇。又思量古来仙佛度人,多有不辞污秽,杂身乞丐中的。欲求至道,不是自己置身乞丐里面,必仍是遇不着。所以竟忍心抛弃父母,终年在外行乞。虽饱受风霜苦痛,都只当时分内。还没想到有这般迅速的,就遇见了师傅。望师傅慈悲,超拔弟子脱离苦海。”
老道仰天大笑道:“难得难得!不过你的志愿太大,夙根太深,譬如卞和的璞,交给一个不会雕琢的匠人,岂不可惜?我的道行,深愧浅薄,不能作你的师资。只是你我相遇,总算有缘,不可教你空手而返。我如今且传你静坐吐纳的方法,这是入道的门径,不论是谁,都不能不经这条道路。”
柳迟欣然受教。老道将方法传授完了,说道:“看你精进的力量如何?有了甚么工夫,我自然知道按着层次教你。”
柳迟心领神会了所传方法,就在清虚观朝夕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