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完便各自安睡。明殊明明很困了,但她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顾昀刚刚说过的那些话。
海寇凶残成性,嗜杀贪利,有一个就得杀灭一个。可北戎偌大族群,好几十万人,总不能一一都杀了。北戎部族里有嗜杀的可也有平和的,有凶残的,可也有良善的。总不能不分三七二十一,全都杀了。
还是要打,狠狠地将他们打得痛了,伤到了皮肉,才能记得住教训,才能老实安份,才能震慑得住北疆各部。
极北虽然气候不好,水草不丰,但西边还有大~片无主的荒地,将他们往西边赶也就是了。
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着,突然贴着地面的耳边里传来隐隐的响声。
明殊一翻身,揭开地上垫着的毡毯,将耳朵贴近地面细细听。她这一动,顾昀也醒了,也学着她的姿势贴地听了听。
“有马队,正向我们这边过来。”
明殊和顾昀一跃而起,穿甲戴盔,出了帐篷。
这时大家还都在睡,只有负责警戒的和几个特别警醒的军士围过来。
“将军,有情况。”一个青年冲过来,对着明殊小声说,“听动静,来的人不多,约有二三百骑,差不多一柱香的功夫便会冲过来。”
二三百骑,还叫不多吗?他们这儿可只有一百二十个人。
“你确定是冲着咱们来的?”明殊问道。
“或许是,咱们带的马多,不过昨天大雪,马蹄印应该掩去了大半。”
这时还在趴地上听声音的另一个人跳起来,对明殊说:“好像转了个弯,只是听不大真切。”
“叫兄弟们起来,备战。”明殊扬手发令。
这支队伍行动极快,没大会功夫,人人披甲,战马备鞍,另有十来人专门负责收帐篷等物。
在夜中等了许久的功夫,那支马队并没有过来,而是如前一人所说,中途转了个方向。
头顶的夜空东边,泛起一丝铅灰色,天快亮了。就在驻地的东方,突然升起一道青黑色的烟雾,一道,又是一道,再一道。青黑,灰白色的烟雾在空中交织缭绕,盘旋出不详的图案。明殊双眸微紧,翻身上马,带着七十人循着烟雾的方向而去,留下五十人善后接应。
马跑得飞快,每个人面上蒙起了黑巾,刀出鞘,弓上弦,没一会儿,就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哭喊和金戈相击的声音。
明殊已经远远地看见了视线的尽头,白色灰色交织的帐篷包圆形的顶部。看这规模,应该是个小型的部族。
“下马。”明殊的耳力过人,她隐隐听着了那里传来的叫骂和争斗厮杀的声音,应该是真正的马贼夜袭了这个部落抢掠来的。
“将军,要不要上?”一个士兵挪到她身边来问。
“再等等。”等到两边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出手。
明殊想了想,点了十名身手较好的士军跟着她,徒步摸~到了部族外围的地方。
靠得越近,空气中的血腥气味越浓郁。借着蒙蒙的晨光,明殊看见了交战的双方,一方全身罩着黑衣,外披皮袍,手拿弯刀,另一方穿什么的都有,拿刀拿枪甚至拿着草叉子木棍的,显然是部族的人。
来不及上马的很快被砍倒在地,上了马的,却不如这些久经战场配合默契的马匪,几个回合之间便被砍落马下。
部族里的女人们有的抱着尸体大哭,但更多的是卷起袖子,拿过男人的刀枪,疯了一样跟那些马贼拼命。
“情况如何了?”落在后面的顾昀也跟了上来,蹲在明殊的身边向里观望。
“死了不少人,这些马贼进退有章法,不像寻常人,这部族的人撑不过半个时辰。”明殊说。
顾昀双眉微蹙又向里看了看:“这时候插手非明智之举,若不然咱们先退,等这些马贼撤出来时再……”手向下做个了斩的姿势。
明殊又向里看了一眼,正见着一个马贼一刀劈向一个男童,一个妇人从一旁扑上来,挡在男童身前,一刀下去,溅起无数血花。明殊闭上眼扭过头,深吸了好几口气,手握得死紧。
“明殊。”肩上微微一沉,是顾昀压在了她的肩膀上,“我们之中没有会北戎话的人,且打扮与那些马贼相似。”他摇了摇头,“无法沟通,便是救了他们,回头他们便会拿刀枪对着我们。”
明知道顾昀说的都对,但明殊那句后撤的话还是无法说出口。
正胶着之时,突然耳边响起牛角号高亢悠远的声响,一队穿着各异的人口中呼喝着催着身下的马,挥着手中的刀从远处而来,冲着那些马匪冲了过去。
咦?!
为什么这些人这么眼熟?
那个冲在最前头,十根手指都亮闪闪明晃晃,浑身上下都写满“我有钱,快看我”几个大字的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那么像不归大师?
明殊张大了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将近一百号人冲进去,立刻转变了形势。不归坐在马上,叽哩咕噜不知喊了什么话,那些手里拿着叉把的部族牧民们对他欢呼起来,那些马匪拉着缰绳回过头,不约而同一起向他冲去。
明殊和顾昀对视了一眼,彼此不用多言,立刻回身上马,只带了那十名军士,又令其他人原地待命,将要过去混到不归的队伍里去,顾昀突然扯下了自己蒙面的布巾,对明殊示意。
明殊明白过来,那些马贼都蒙面的,跟他们打扮太像了。为免误会,还是别蒙面的好。她于是示意那十个人一起把面巾扯了,却见这些人一个个如木雕泥塑一般瞪大了眼睛,动也不动。
“快扯了!”明殊急了,催马而行,从身边一个个替他们把面巾给扯了,“回魂!”
“是!”魂是回来了,但视线总是忍不住往明殊身边瞥啊。
额滴个娘啊,这张脸这么惊心动魄,便是想骗自己只是个长相相似的同伴也做不到啊!谁能告诉他们,为什么顾帅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啊啊啊啊!他不是应该在怀远城里吗啊啊啊啊啊!他难不成一直就跟着咱们明校尉啊啊啊啊啊!
他们是什么关系啊啊啊啊!难道真的像有人猜想的那样哎哎哎哎……不会吧……
顾昀眼神扫过一圈,很好,都冷静下来了。
顾帅的眼神好吓人,像要吃了咱们一样……知道知道,要保密,咱们绝对不说出去!咱向菩萨起誓!
被他一一看过去的人齐齐拿手捂住了嘴巴,一脸的坚毅,不说,打死我们也不会说出去的。
顾昀满意地点了点头,带着他们与明殊一起,悄悄悄悄地混进了不归的队伍。
马贼人数并不多,虽然他们久经训练,装备精良,但比不得对方训练更久,装备更精良,更加受不了的是对方队伍里有那么几个超级杀手,杀人就一个照面,全如砍瓜切菜一样。所谓一力降十会,若是千军万马来,说不得还能拖死他们,但他们不过区区三百人,之前还折了百十来个,现在生力军和大杀器一来,再也翻腾不起浪花,很快便被扑灭了。
此时天光已大亮,平整出来的驻地里,横七竖八都是尸体。营地里到处是女子孩童失去亲人的哭号之声。原先一直围在一起的人群散开,露出里面被保护着的几个老者。其中一人正是这部族头领。
他走上前,跪在地上,对不归行了伏全身的大礼。不归从马上跳下来,双手将人扶起,二人低声说了好一会话,那头人才将不归请入自己居住的大帐篷里。
部族青壮死伤惨重,整个营地的上方都笼罩着悲伤愤怒的气氛。
明殊和顾昀跟在不归的身后,与他一道入了大帐。
不归对他们说:“这里是天鹰部,这位是天鹰部的头人阿綮地老丈,我少时游历北戎,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言下之意,这个天鹰部是可以相信的。
沉闷地坐在帐篷里,不归和明殊带来的人在外面帮着天鹰部的人收拾残局,过了好一会儿,外头有个壮汉进来,他身上带着好几道伤口,血流了不少,哽咽着向那个头人汇报部族的损失。
不归没说话,在他身后的一个中年人低声向顾昀和明殊翻译。
“天鹰部死了族人三百一十六人,伤了一百八十多,大部分是族中青壮。”
那壮汉双目熬得通红,声音嘶哑,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头人长叹一声,对不归说了一声,便跟着那汉子出了帐篷。
“整个部族的青壮男子去了九成,这冬天更难熬了。”做通译的是不归身边那四位高手中的一个,五官平平,鬓发星白,看着有四旬年岁。不过以明殊的目力能看出,这人做了简单的易容。
“到了明年春天,这片草原上怕就不会再有天鹰部这个部族存在了。”不归摸着手腕上缠着的一串紫檀佛珠,低声道,“天鹰部太小,便没有昨晚,迟早也会被别的部族吞并。如今族中青壮不足,是护不住他们的女人、孩子和牛羊的。”
帐篷外响起了数人激烈的争吵和愤怒的嘶喊。
不归闭着双目捻动佛珠,过了一会面上露出一丝悲悯。
“外面在说什么?”明殊问身边那个中年人。
他摇了摇头。
“你们先回去吧。”不归对她挥了挥手,“他们对我们没有威胁。回去将人都带过来,正好添些补给。”
“那您呢?”明殊问道。
“我再跟他们谈谈。”不归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帐篷,看向遥远的北方,“补给之后,你带咱们的人驻扎到南边三里之外,等我的消息。”
“这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