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向北走,雪下得越大。
草原四顾茫茫,没有对草原熟悉的向导领路,再多的队伍也会迷失方向。
深入草原腹地第四天,终于找到一处水源地的不归下令全队原地整休。搭起帐篷,点起篝火,被北风吹到麻木的身体终于可以活动开,血液在血管里流动起来,全身都开始刺痒难耐。
不过没有一个人发出抱怨的声音,马匹卸鞍,载满货物的车厢围在外圈挡风,雪水铲在铁锅里,随着温度的升高慢慢融化,升起白色的雾气。
此时雪已停了,朔风卷着雪粒呼啸来去,整个草原似包拢在一大团浓雾中。因为能见度实在太低,明殊所带的队伍也不敢离开商队太远。草原一望无际,附近也没有哪处可以避风的地方。商队还有整支马队车厢可以围起来挡挡风,他们可就没那么好运,只能让马匹挤在一起,抓紧一切间隙趁着风雪小一些的时候将帐篷立起来。
黑夜降临,帐篷内外像是两个天地。厚厚的牛皮帐篷将风雪挡在外头,听着帐篷外忽如呜咽忽如风哨的声音以及雪粒不断拍击的沙沙声,军士们带着浓浓的疲惫,紧张了三四天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顾昀的身份在队伍里也仅有几人知晓。他一直在沉默地赶路,因为北方风大,队伍中绝大多数人都用布巾将口鼻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所以很少有人见到顾昀的面貌。他一直跟随在明殊的身旁,外人看起来,这只是明校尉身边一个沉默寡言的亲卫兵,而没人想得到,竟然会是云州军一军的主帅跟他们一起晓行夜宿在草原里搏命。
自从发现顾昀跟在队伍里,明殊就感觉压力很大。不止是对顾昀的人身安全要负责带来的压力,更多的,还是现在这样……与他一起缩在不大的帐篷里,背对背躺在一起的尴尬。
因为顾昀现在是明殊的“亲卫”,他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一起。一起赶路,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甚至还会一起……去解手。
这种情况太正常了。为避免脱离队伍或是遇到突发性的危险,队伍里并不允许人落单,虽然每行进一程会有时间让大家略做休整,放水轻松,但总会有半道上遇见三急的情况。
一队大男人,又不需要什么避讳的,且这一路都是大草原,人毛都见不着半根。军士们若有需求,常常走到队伍边上,几个人一字排开,还常做出笑着比一比谁飙得远这种无聊的比赛。
明殊只好缩减一切用水,渴极了也只敢拿水囊略沾沾口。她如今是一队之长,手下人跟着她走,眼睛都盯着她,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眼睛比谁都利,心思比谁都难猜的顾昀,稍有不慎便要前功尽弃。
不过三天工夫,明殊已经嘴唇干裂,起了一层死皮,一抹一嘴的血。
昏黄的马灯下摊着一张只勾勒着简单线条的羊皮卷,那是现在大盛军中现有的北戎地形图的复制品。是宇文泰自宫中收藏中辛苦找出来的,他亲手照着描摹了三份,一份给了不归,一份给了她。
这羊皮地图也不知道是哪年画的,现在看起来虽然简陋,却比宫制舆图好用。北戎境内大半是草原,地面上的明河有两条,其中一条名为白水,被北戎视为母河,传说北戎先祖便是此河河神之子,每年都会有北戎人前往这条河的上游朝拜。另一条便是王帐所在的金水河
北戎疆域广阔,除了这两条深处腹地的明河,另有数条暗河流经草原的地下,同样滋养着草原上的万物。这张羊皮卷上就标出了三条暗河的流向。
也不知道制此图的人是谁,暗河深在地底,竟不知他是如何探知暗河的存在和走向的,竟然还挺准。这处水源地便是其中一条靠南的暗河跃出地面的部份,按着图走,居然也被他们找到了。
商队还好,难的是她带的这支队伍,要机动快速,全队都是一人两骑的配置。人的口粮还好办,但两百匹马,马料难带,偏偏现在又是寒冬,原来地皮上还有些草可以啃,这两天雪一下,草皮都被盖住了,所携马料几乎快见底。若再找不到一个部族可以添补给,头一个倒下去的不是人,而是他们带来的这些马。
茫茫草原,没有了马,就跟自断双足没两样。她带着这一百多人,都得交待在这儿。
便是武功逆天,在这天宽地阔面前,也不过如细如蜉蚍,算不得什么。
“明日再派几队斥候,这儿既有水源,说不定能找着人。”明殊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对顾昀说。
“你嗓子哑了。”顾昀扔过来一只半满的水囊,“还有时间,且将心怀放开一些,便是东西吃的少些,水也要喝。不然还没见着人呢,只怕你就要倒下来了。”
明殊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疼。不用顾昀提醒,她也知道这样的状况不能再继续下去。拿起水囊,小心地润了润嘴唇,才慢慢的,一点点地吞咽起来。
“压力也别太大了。”顾昀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现在你是队长,如此焦躁不安,下属也会受到影响。”
明殊叹了一口气,将身体靠在后头的帐篷上。
“咱们若是能再等几个月,等春天来了再进来,或许会更好一些。”
顾昀默然片刻道:“只怕时间不等人。若现在不来这一趟,只怕春天便无暇再顾及于此。”
谁也不知道北戎王帐那里现在是什么情形。老汗王还能挺多久,那几十个王子的争斗到了哪一步,有多少彻底失败,有多少占据上风,又有多少暗自潜伏,伺机而动。
外面的雪停了,风也渐渐小了下来,刚进十一月,北地的气候就如此恶劣,今冬又不知要冻死多少牛羊,但可以肯定的是,北戎从上到下,都不会有个好日子过了。所以到了冬末春初雪融的时节,边境的压力会更大。
不止有北戎贪婪成性过境掠杀的军士,更有走投无路的牧民想要越过边境寻一点求生之路。
明殊手捂着额头倒在地上垫着的毡毯上,喃喃自语:“上天不仁。”
顾昀也躺了下来,伸手拽过毡被,双手垫在头下,慢慢地说:“万物皆为刍狗,吾辈亦然。”所以总要挣命出来,不只为个人,更为了族群。大盛是,北戎亦如是。所以没什么好纠结的。
你退,他便进,退一步,进十步。何若开始便寸步不让,毫土不失。
“北戎人与我盛朝人不同,便是高过车辕的孩童也有张弓杀人的本事。”灭了烛火,四周一片漆黑。风声已经小了,不再是那种凄厉的尖啸,而转成了女子呜咽般的低吟,反而使黑夜更添了几分宁寂。
“别有妇人之仁。”
“你看我像?”明殊冷笑了一声,“我可是将整整一部来袭的青壮全都宰了的人,我知道,云州军里,现在还有人说我太过残暴,心狠手辣,不念上苍有好生之德。”
“那些人手上都沾着血,你对他仁德,他转头就杀你的亲人同袍。”顾昀的声调很冷,但听起来却让人生出微微的暖意,“他们不懂,因为他们没有切肤之痛,勿需理会。做你自己觉得对的,无愧于良心的便好。”
咦?明殊转过脸,面向顾昀的方向:“你说这话,难不成你受过切肤之痛?”
顾昀没说话,帐中一片寂静。明殊问过之后便有些儿后悔,见顾昀没反应,想着估计他也不会说,神思昏懵,正要睡去之时,突然听到顾昀开口。
“我十三岁那年,曾随师父游历南方,到了闽州。闽州临海,那里有海寇,时常上岸劫掠。”顾昀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沙,明殊浑身一震,清醒了过来,“闽州都督丰锐便是在那年抵御海寇入侵闽州望海城的时候被流矢所杀。我随丰锐之子丰恒率援军赶到时已经晚了,丰将军身死,那些海寇攻入城中,正在烧杀抢掠。”
顾昀的声音低了下来:“那是我第一回上战场,也是第一回拿刀杀人,人血是热的,溅在我身上,喷在我脸上,我连擦一擦的时间也没有。”
他不说话了,明殊悄悄地伸出手,轻轻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杀第一名海寇时,我的脑子是空的,见那人倒下去,我连再次提刀的力气都没有了。若不是当时丰恒的亲卫拼死为我挡了一刀,我只怕现在不能在此与你说话。”顾昀的手翻过来,握住了明殊,掌心干热,并不是想象中的湿冷。
明明黑夜无光,二人却好似能在黑夜中找到对方的眼睛一样,彼此对望着,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来。
“还好他没死,只是背上受了一刀,被同袍抢下去了,我却因而清醒了过来,就此入了修罗道。”
“你放心,我杀过的人也很多,才不会像你一样在战场拼杀的时候发呆。”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那一战,海寇被杀了大半,望海城保住了。丰恒与我想趁胜追击,为丰将军报仇,为闽州绝患。我们费了许多功夫打听到海寇的据点,便点齐兵军,打算入海拔了他们的老巢。还没出发前,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队流窜的海寇余孽。”
“杀到最后,留了一个半大的孩子,看着只有八、九岁而已,不知是他们从哪里裹挟来的。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不顾丰恒的坚持,将他给放了。”
“呀!”明殊小小地叫了一声,“是不是出了麻烦?”
“那孩子父母叔伯都是海寇,他也是个小海寇,”顾昀说,“我们并不知道,这些海寇在岸上也有据点,离着我们出发不远处有个村子,全是海寇留在岸上的家眷,得了那小子的信儿,到了夜里便来突袭,烧了我们好几条船。因着我一时心软,害死了百十个军中好汉的性命……”
虽然最后他们还是按着计划将海寇老巢给掀了,但这事给顾昀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影响。丰恒因此战升职,继承了父亲的官职任闽州水军都督,但他并不知道那个来助战的小少年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是与一位南华宗高僧云游到此,见义勇为,拔刀相助。是以最后呈上的战报上也只能提一句“得义民相助”这五个字而已。
这件事,过了这些年,顾昀还是头一回与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