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第二日起来,四人跟着白虎继续日常练功。这边马步才扎上,那边玄武就过来叫人。那三位可怜巴巴看着本应同患难的小兄弟拍拍衣服走了,只觉得腰酸腿疼更难熬时间。不觉在肚子里把心狠手辣的冷面教官白虎翻过来覆过去地骂一通。
明殊进了书房,顾昀正背对着她在书架上挑书。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屋内细微的浮尘上,泛出柔和的金黄色光晕,桌上放一只瑞龟吐泉砚,砚中半洼墨汁在晨光中吐出淡淡的墨香,青田石麒麟镇纸下压着一方素笺,上头干净的很,没有一点墨痕。
“坐吧。”
顾昀抽出一册书,自顾自地翻看着,并没有去看明殊,而是很随意地点了点边上,示意她自己找椅子坐下来。
明殊现下的身份是顾昀的亲随,是下人,是仆役,不过顾昀待她的态度却有些奇怪,这样让她随便坐下说话的架式不像是对下人,倒像是对朋友。
明殊一时摸不透这位主子的想法,只能行了礼,然后拿半边屁股挨着椅子,谨慎地看着顾昀的脸。
卸除了面罩,朦胧的日光将他白皙的面庞染上一抹浅金,原来有些犀利的五官看起来变得柔和许多,明殊看着这张脸,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虽然是女孩子,但五官英挺,年纪尚小,骨骼也未全长开,所以扮成少年并不打眼。顶多被人说长相偏阴柔,却不会被人当成女子。可是顾昀这张脸实在是过于漂亮,若不看他高大修长的体格和硬朗的肩背,单看一张脸,谁也不会想到是个堂堂男儿。
估计他小时候不知道因此受过多少打击,被多少人笑过像女郎,所以长大了才会打副狰狞的黑面罩将面容遮住。
想想竟还有几分可怜呢。明殊面上老实,腹内早已天马行空,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直到顾昀拿手指敲了敲桌子,她才回过神来。
“昨儿鱼烤得不错。”
“啊?哦!是。”明殊有些愣神,好在反应还算快,“那是小时候陪着师父四处游历时练出来的。”
“你师父是姓魏吗?”
冷不丁听着顾昀问,明殊被吓了一跳。
“啊,不是,师父他没说过,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
顾昀不置可否:“无妨,不过随口一问。”
然后二人又无话可说,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顾昀坐在椅上慢条斯理地看着书,修长手指翻动书页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一室安宁,让明殊益发坐立难安。
“明殊。”
“小的在。”明殊打了个激灵,立刻跳起来躬身应道。
“坐下说。”顾昀总算肯把书合上了,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明殊,看得明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一路,我给了你不少机会。”
“啊?”明殊一头雾水,不明白顾昀在说什么。
“你卖身进将军府不过是为躲避什么人。”顾昀将手上的书扔到案上,抬起双目看向明殊,“如今我已将你带出中山郡,行至百里之外的江州,天高海阔,你哪里去不得?”
明殊眨了眨眼睛,一脸茫然。
“以你的身手,去哪里都可以过得不错,又何须委身为仆,俯仰由人?”顾昀唇角微扬,勾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若被你师父知道,不知要如何痛心。”
“呵呵。”明殊干笑了两声,直白地摇头,“爷您说什么呢,小的听不太懂。”
顾昀道:“心里明白就成。我对白虎玄武吩咐过,这一路只要你想走,他们必不会拦,可是你一直没有走。我便以为你想随我一起回京城。只是前日叶榛向我要你,你却没有点头。虽说他的玩笑之意大些,但跟着他却比跟着我要好,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殊抽了抽鼻子,果断摇头:“不明白。小的是世子的人,怎么可以半道上跟了旁人?”
顾昀瞥了她一眼,面上沉静的很。
“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也好提早安排。”
“你是否随我进京之后便会自行离开?”
明殊怔住了,想也不想就摇头:“不走。您进京之后不是还要去黑山大营吗?”
顾昀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原来你想从军。也好,男儿有志不在年高,以你的身手,从军也是条好出路。”
等等,怎么变成从军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明殊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顾昀秀丽的脸上露出的一点欣慰之色,艰难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反正离京城还远,离黑山大营也还远……
怎么都觉得顾世子今天怪怪的呢!
正想着,果然听见顾昀说:“你那张户纸,是从哪里骗来的?”
明殊愕然看他。
顾昀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会一点不查便收你们做近侍?”他在桌子摸了一只细竹管,在她眼前摇了摇,然后轻轻拔开木塞,从里头抽出一张细帛。
“你交的户纸是真的,明殊也确有其人。”顾昀说,“我派了人去当地详查过,明家独子生来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三年前父母意外去世,他便外出讨生活。他的两个远亲和邻里所述的明殊样貌与你倒有几分相似,却断不会缩骨功,更不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明殊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最后有人见到他是在元月,郡府外五羊镇,他在镇上一家酒馆做伙计,因生了重病被店主赶走,当时身旁有一少年相伴……那少年,就是你吧。”
您都打听得这么清楚,还有什么好问的?
“这个叫明殊的人,现在在哪儿?”顾昀敲了敲桌子。
明殊紧抿着唇。
“你的真名叫什么?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人。”
顾昀看着她,过了许久,明殊才拿手点着自己的胸口:“我就是明殊,那个少年,已经过世了,我亲手葬的他。”
顾昀倒也不逼她认,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哦。”
明殊等了半天,见顾昀又没话说了开始翻书,可是人家不让走,她也只能等着。她一直只用半边屁股坐着,不一会就觉得腿脚发麻,只能把屁股挪了挪,小心翼翼地调整坐姿。
过了好一会,顾昀抬头,神色淡漠:“你怎么还在?”
明殊:“……”
“出去吧,让厨房送点吃的来。”
明殊僵着腿从书房出来,简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出了院门,正见着哈少良哼哼唧唧地被陈石和贵喜两个人架着胳膊走,两条腿弯着,像只鸭子似的。
“哟,你腿怎么了?一瘸一拐的。”
“世子爷叫你上他那儿扎马了?”哈少良瞧见明殊的样子,心里头本还存着的一点不平立时烟消云散了,“就是嘛,咱们一道来的,总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明殊懒得解释,拿手揉臀皱着眉对白虎说:“世子爷说要点心。”
白虎瞥她一眼,坐在石桌上双手抱胸:“那就去呗。”
明殊:“……”
哈少良两腿还伸不直,要陈石和贵喜架着活动筋骨,白虎又一副大爷样根本支使不动,明殊没法子,只能踢踢腿弯弯腰,自己去厨房了。
厨房里头倒备着几样点心,因这别院很少有人来,请的厨子手艺不精,特别是点心只会做猪油千层糕和糖心饼,个头大,又油又甜,明殊在厨房里掀锅揭盖,都没找到能衬得上顾昀的点心。
拿着现成的点心送过去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顾昀那样的人,吃这样粗糙的点心,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不管如何,顾昀是帮她解决困境的人,虽然个性冷淡,但对她这样来历身份皆不明的可疑份子态度十分宽松大度,一不刨根问底,二任来去自由。换个人估计早就把她送到官府或是直接赶出府去了。
这样想想,顾世子其实人还不错!
厨房外头一株桃花开得正艳,明殊眼前一亮,挽袖洗手,去院子里摘了小半盆桃花。
顾昀等一盘点心足等了一个时辰,好在他于生活上并非挑剔之人,说要用点心也不过是随口支使,看不得明殊逍遥罢了。但他也没想到,明殊这小子还会亲手做了点心送上来。
青釉烧蓝的莲花盘里,整齐叠了五只杯口大的米糕,做成桃花状的糕里掺了澄粉,晶亮半透,露出里头红色的馅料。花瓣处染成嫣粉,娇俏可爱。莲花盘边放着一只同釉莲花小盏,里头倾了半盏清茶,雾气袅袅,茶汤上浮了一朵半开的新鲜桃花,别有一番趣意。
顾昀颇为意外,没想到这个小小少年竟然还会做糕点。
“跟我……大娘学的,您尝尝看?”少年目光清澈,抱着托盘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几分青涩几分期盼还有几分自得,“我以前做过几回,庄上的人都很喜欢呢。”
顾昀拈了一块糕,入口绵香弹牙,米香混着淡淡的桃花香气,清淡微甘。待咬破了外皮,里内包裹着的玫瑰花酱的甜香浓郁而霸道地占满了口腔,却又并不会甜得发腻。最后再喝一口桃花茶,微涩的茶水将那些淡香浓甜一并压了回去,只留下丝丝回甘。
果然不错。顾昀对明殊点了点头,就看见那少年灿然而笑,那笑容就如窗外的日光,通透明亮,没有一点阴霾半点心机。
看着他的笑容,顾昀觉得自己心口也敞亮起来,是啊,天宽地阔,云舒云卷,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这糕不错,有赏。”
“那是,我做了大半个时辰呢,院子里那株桃花树都快叫我捋秃了。”明殊得意洋洋。
顾昀的脸顿时黑了。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