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自小跟在顾昀身边,不是在侯府深院宅着,便是在南华宗宗门九华山里,还真没见过市井泼妇这般的阵仗和撒泼耍赖的气势,一时有些无措,见她们冲上来,想也没想就往后头闪。
那几个妇人又不会武功,也没想到人家会闪这么快,这一下没撞实,倒是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泥。其中一个运气不好,脚下踏空,后背又被人推了一下,这跤跌得有些狠,门牙撞掉了两颗,落了一嘴的血。
出师未捷牙先落,这位摸了一手的血,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刚刚还在吵吵的婆姨们一看真见血了,就像被掐了脖子的鸡,突然一下子消了声,惊恐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妇人。不知何人尖叫了一声,场面立时又乱起来。
玄武惊了一头汗,他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一闪居然会有人受伤,正要上前弯腰去扶那妇人,却被人一把攥住了手腕。
“我要是你,就不能去扶,不然咱们庆平侯府就被人讹定了。”
玄武一回头,就见着明殊那小子正在笑,洁白整齐六颗牙,在夕阳映照下闪着光。
“出人命了,打死人了啊!”见没人去扶地上挺尸的那个妇人,这边鼓嘈起来,一个个手指快捅到玄武鼻子上,破口把他祖宗八辈儿一个个拎出来辱骂一番。
换了旁人,早就忍不住要打掉她们一嘴的牙。
可玄武却抱着胸,挑着眉,半点没反应。
哈少良听不下去了,直着脖子回了一声:“你们骂得怎么这么难听,有爹生没娘教的吗?那位大婶明明是自己摔倒的,关武哥什么事?你们再****叨叨的,别怪小爷不客气了啊!”
贵喜忙伸手去捂他的嘴,可是没捂住,那群婆子已经注意到了这几个紧跟在顾昀身边,脸嫩面生的亲随了。
“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老娘面前大呼小叫!”
“明明是你们打死了人,还这样嚣张,庆平侯府就是这样教你们规矩的吗?”
“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子是恶鬼,下人也跟着是小鬼!”
明殊都忍半天了,终于给她等来了这句。人多就是好啊,吵起来一随众就有底气,有底气就有胆气,有胆气就会忘了界限,就等着她们过线呢。
明殊一卷袖子,瞅准了刚刚说话的女人,闪身过去老实不客气就是一巴掌:“好大的胆子,敢辱骂庆平侯世子,毁谤长公主殿下,欺君犯上,诛你九族哦!”
那女人被一巴掌抽得脑子都懵了,见动手的是个看着十四五岁的俊秀少年,一身亲随的衣裳,也没及细想她那话的意思,只被抽得凶性大发,嗷的一嗓子冲过来就要跟明殊拼命。
可她身旁那些女人有脑子动得快的已经吓白了脸,忙着向后缩了。
“你们都是一伙的,我们这些人可全都听见了!”
顾昀眼中泛出一丝笑意,很快便隐去不见,玄武白虎眼睛一亮,郑重道:“我等是长公主殿下选给世子的亲随,主子是长公主殿下和世子爷。你等贱奴好大的胆子,竟敢说长公主殿下是恶鬼。来人,去宗人府和京兆府报案,这等欺君犯上之徒必要严惩不殆!”
京兆府是管理京城地方治安的衙门,去求求情,说不定还能小事化了,顶多推个下人扛罪。
但宗人府是什么地方?那是管理皇室宗族事务之所,管事的全是宗亲,安阳长公主身份地位放在那儿,皇家人又极为护短,人若进了宗人府,便是他们求爷爷告奶奶也没法子弄人出来。一屋子凤子龙孙,哪个能把你放在眼中?
最可怕的是再揪个什么背后主使,将下人之间斗嘴打架升个格,变成其主对皇家宗室心存怨怼,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原先只是跟侯府的下人掐架,再怎么掐也只是下人之间的事,这下好了,授人以柄,若顾家真的揪住这口误,把人往死里打,还要带累主家。
最可恨的是,这不是私底下互掐,不管说什么只要咬死了没说就好,现下好几十口人在旁,外头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便是想嘴硬也架不住这么多人证。
那妇人的主家气得浑身直抖,一旁的管事嬷嬷见势不妙,立刻指使人上前,不容分说便扇了那婆子两嘴巴,又让人拿布堵了嘴,倒捆了双手,按在一旁跪着。
“这婆子油蒙了心,狂言狂语惯了,是我们不小心才放了她出来乱吠,实不敢有丝毫对长公主不敬之意。还请世子宽宏大量,别跟个下贱的疯婆子计较。”
您这么高的地位,若真跟个下人较了真,就不怕日后被人笑话?
这管事态度诚恳,姿态放得很低,但话里话外也没少夹带威胁。
顾昀笑了起来,手上的剑慢悠悠收回鞘中,只不屑地扫了她一眼,连个冷笑都欠奉。白虎在一旁冷飕飕地道:“你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配与我家世子爷说长道短。”
那管事是当家主母最信任宠爱的陪房,在自家宅子里一向说一不二惯了的,便是跟随主母在别家走动,谁不敬着她一二?可是在这儿,别说这家的少主子连瞅都不瞅她一眼,便是人家跟她一样只是个伺候人的下人居然也这样视她如草芥一般……
忍!
好在她不是那些被拿来当枪头的无知妇人,知道此时最要紧的是什么,只能力求不卑不亢,不堕了自己主人的气势。
此时,凤来坊前已经围了不少爱凑热闹的,就连相邻几座公主府,都有公主身边的宫婢出来打听消息了。
天色渐暮,夕阳将天边染得一片金红,街上的青石,两边高大的檐脊都被镀上一层暖意,顾昀端坐在乌黑的马上,如渊如岳,仿佛身前那些纷乱丝毫不会动摇他的意志。
庆平侯府的大门在一片暖金色中,终于徐徐打开。一身黑衣,乌纱覆面的安阳长公主在宫婢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府外围着的众人齐齐跪下行礼,顾昀翻身下马,跃过众人,走到长公主身前,扶住她的手。
“母亲怎么出来了?”
安阳长公主平静地看着外头:“怎么还没散?”
顾昀柔声道:“不过些许小事,竟扰了母亲清修。儿子这就将她们遣走,不叫他们在府前喧哗。”
话声还未落,就见一辆马车上颤颤巍巍下来一个老妇,穿着三品诰命服,一下车就让人扶着走到安阳长公主面前,跪伏下去哭个不休。
“长公主救命啊!”
安阳长公主眉峰微挑,并没看她,只问身边的女官:“这位老夫人是谁?”
能在安阳长公主身边侍候的多是随她在庙里清修数年的,虽然这些年回了京,但长公主一向闭门谢客,从不到外头交际,最多也就在每年春祭,中秋皇家夜宴上露个脸,宫里的妃嫔她都认不全,别说这些多如牛毛的各品级命妇了。
她身边的女官比她强也有限,认了半天,还没认出她是谁。刚刚被顾白虎噎得说不出话来的那位管事娘子忙碎步上前,跪伏于地:“禀长公主殿下,这位是户部左侍郎李默然之母,李于氏。”
她话音刚落,就见长公主身边的宫女一挑眉,冷声道:“公主并未向你问话,你因何就敢开口了?掌嘴!”
那嬷嬷立时惊出一身冷汗来。别说宫里人规矩大,就算是在自家后宅,她这样自作主张地开口也是越俎代庖,僭越了。见长公主身后真有执着竹尺的宫人像是要过来,她吓得忙磕头:“奴婢该打,该打,不敢劳动姑姑们动手,奴婢自己来。”说着左右开弓使足了力气对着自己抽,四周安静下来,皮肉相击发出的清脆声响越发让人心抽抽。
抽了足有十几下,安阳长公主略点了点头,她身边的女官才开口:“罢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且饶了你这回,若有再犯,定不轻饶。”
那嬷嬷总算松了口气,方才对自己下了狠手果然是对的,若狠不下这个心,只怕不会这样轻轻揭过去。
面皮肿了老高,又疼又麻,用不着看也知道脸上一定红肿不堪,她四十多年的体面在今天全都丢尽了。那嬷嬷暗自怨怒,面上丝毫不敢显出来,挪着膝盖退到了身后。
那宫人手中的竹尺是宫里传出来的掌面刑具,有个极雅致的名儿叫“半面芙蓉”,不消多,十戒尺下去,脸就毁了,前朝曾有宠妃恃宠而骄,对太后不敬,被太后赏了这半面芙蓉之罚,竹尺只朝半边脸打,二十尺下去,脸都烂了,竟给生生打死了。
掌面有性命之忧,自己掌嘴却只是疼个半天,丢个老脸,相较而言,是捞了大便宜的。
这典故也就一些听过宫事的老人知道,看着身边那些年轻些的妇人一脸懵懂,并未显出多少害怕恐惧的表情,嬷嬷垂下眼,冷笑了一声。竟然隐隐盼着再有个人出来冒头惹事,好叫她们瞧瞧这半面芙蓉之威。
这一打岔,攒了许久的气势一下子泄了不少,从马车里出来的当家主母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李老夫人。她们能相约一起到庆平侯府门前闹事,都是李老夫人传的信儿,挑的头儿。这会子人家半点不服软,一露面就来个下马威,未免心底有些犯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