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书的主要内容也是两个。其一,依然是表达歉意,不过这回不只是嘴上说说,西凉产良马,千金难求。西凉挑了大宛宝马三对,另外送了五百匹骟马,并答应此后十年,每年可以卖给大盛八百匹壮齿骟马以充军马。
西凉马一向是军马中最高等级的,西凉人小气的很,以前严防死守从来不许民众向大盛国卖马。大盛军中这些年所得的西凉马九成是战场上的缴获,一成是商人走私过来的高价马。
诚意够吗?
太够了,这消息一传出来,别的地方不说,青云两州的将校们都要乐疯了,全挤到昭王这儿抢份额,被烦不胜烦的昭王乱棍轰了回去。
至于第二条,依旧是求亲。只不过这次既不是送西凉公主过来,也不是求娶大盛皇帝的公主,而是为西凉左敦王求娶江州王之女云霓郡主。
好事儿啊!左敦王是老熟人了,云霓郡主也是宗室里出了名的老大难,这俩人凑一块儿,于公于私都是皆大欢喜。江州王的意见?那不重要。跟蒋惟勾结意图绑架左敦王,挑拨大盛与西凉的关系,皇帝没砍他脑袋都算法外开恩。现在既然人家求亲了,以俱驹花颜的身份,配个罪庶之女似乎也不大合适。皇帝于是捏着鼻子把本来打算贬为庶人的江州王改降了一级,成了江州郡王,并将江州郡王一家迁回京中,在京郊划了十几亩地的小院子,一家子圈在里头,享着郡王的爵禄,但没了郡王的自由。
好歹也是保了一家子平安富足,比云霓郡主原来的要求好多了。
明殊听的一脑门子汗,虽然早就有所查觉,但听到俱驹花颜真的来求娶云霓了,又觉得这果真是世事难料,这样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居然成了一家子。
想想当年云霓对薛易的一往情深,仿佛还在昨天似的。这一转眼几年过去,不知她心底还留着几簇小火苗儿。俱驹花颜这人虽然大半时间是个棒槌,但其实心里明白着呢,也不知道他对云霓郡主的感情是报恩多些,还是真正的爱情多些。不过他们也算是经历了死死生生的磨难才在一起的,不管这份感情是哪种类型,总比盲婚哑嫁的要强很多。
云霓可以借婚事保住一家老少的安全和富足,俱驹花颜可以借与大盛宗室女的婚事加深与大盛这边的联系,加重自身在西凉的筹码,这是个双赢的结果。
“说到婚事,”皇帝看着明殊,笑着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明殊怔了怔,没想到皇帝会在此时突然问起这事儿来,她垂下双眸,心里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还想着能为天子守北疆。”
“哪能这样一辈子!”皇帝还没说话,太后急不可待地打断了她,“你正是花朵儿一样的年纪,守疆卫国这些事都是男人们该做的,你快些把亲事办了,转年生个大胖小子,也算为你爹娘延续了血脉啊!难不成你要眼睁睁瞧着薛家断了根苗?”
“正是。”皇帝捻须点头,“安阳来朕面前明里暗里也说了几回,她家的阿昀比你年长,顾家也只剩他一个根儿,她想抱孙儿想的紧。你们便是体谅长辈的心,也该早些定下来了。”
明殊沉默了许久,太后和皇帝又劝了几回,见她总是没个回音,知道这孩子性子犟的很,只怕难劝。
“过些日子,顾昀也要回京。”皇帝想了想说,“这事儿,你们两个仔细商量着吧。总不能这样一直拖着。”
明殊抬起头,站起身在皇帝面前跪下:“陛下,臣有个心愿,求陛下成全。”
“你说,站起来说话。”
“陛下,臣想重建定北军。”重建定北军,将父亲的旧部都召回来,她要代替父兄,带着定北军守在北疆,像二十年前的定北军一样,将北疆守的固若金汤,护我国土臣民。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眼角泛红,蓦地转过了头。
“傻孩子啊……”太后也只能长叹了一声,拿着帕子按了按了眼角。
这傻孩子啊,如今是越发的像她父亲了。
安阳长公主收到皇帝派人传来的口信儿,沉默了许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半个月,顾昀陪同昭王一道儿回了京城,将青云两州交给了闻怀瑾和窦庸。叶榛在潞州被明殊扔下来的烂摊子烦的焦头烂额,没有三五个月的抽不出身回京来,只能写了封信把明殊大骂了一通,又另写了封信给皇后姐姐和皇帝姐夫,明着抱怨,实则得瑟地给自己请功,被正在坐月子的皇后揉巴揉巴随手扔在了地上。还是守着她的女官仔细,从地上拾起来,好不容易抹平整了给收到匣子里。
蒋惟造反的事也没什么好审的,全天下的眼睛都看着呢。以他的大逆之罪,合当判个剐刑,但皇帝念着蒋家到底服侍大盛皇朝好几代,当年蒋家也是倾尽人力物力扶持他登基,于是免了他的零碎罪,直接判了斩立决。被他抛下的那些亲眷,三代以内亲族斩首,附逆主犯枭首,余者或流放至西北苦寒之地,或发卖充了官奴。
行刑那日,万人空巷,男女老少挤去观刑,弄的像个节日一样。蒋惟披头散发,身穿囚服,口中塞着麻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直冒,头上身上被观刑的百姓砸的全是烂菜帮子和臭鸡蛋。
“正午了。”京郊青云观里亭亭如盖,皇帝身穿常服,双手负于身后,眯着双眼透过叶隙看那有些刺目的日头。
在他身后,有一石桌,桌旁两只石凳。石桌上刻着一副棋盘,黑白子厮杀正凶。
“陛下,该您了。”坐在桌旁的那人手里拿着一枚白子,轻轻敲了敲桌面。
“哦。”皇帝收回目光,重新回到棋盘前坐下,摸了一枚黑子出来,蹙眉思忖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还是投子认输。
“陛下,您这局棋还未见颓势。”
“不用下了,跟你下棋,朕就从来没有赢过。”皇帝伸手将棋子打乱,然后一颗一颗拾起来装入棋匣。
“阿弥陀佛,陛下过谦了。”对面的人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的微笑。
目灿如星,鬓上星星点点,五官普通平常,一身洗的发白的灰色僧袍,手腕上缠着一条磨得油光的檀木数珠。
如果明殊在场,一定会惊的大声叫出来。
这个与皇帝在城外道观里下棋,而且显然不是见了一回两回的人,赫然正是南华宗的不归大师,也就是她嫡亲的兄长,薛家的薛易。
“真的不考虑回来?”收好了棋盘,皇帝目光灼灼地看向薛易,“你在外辛苦奔波了这么多年,眼见着一切都能安定下来,为什么要走?你真忍心放下一切,让她一个姑娘家全都背起来?”
“她背的动的。”薛易笑了笑,从袖筒里摸出一只小木匣子,放在桌上轻轻推向皇帝,“她身上流着的,可是薛靖和阳羡公主的血,有什么是负不起来的呢?”
皇帝打开木匣看了看,面上神情十分复杂,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将木匣子盖好收了起来:“朕自会交到她手上。你能拿到这些,想来也费了许多心血。”
“也还好。”薛易说,“只是想着,人这一生何其短暂,总要过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她自小失恃失怙,遇到的又是那样一个不像样的狠毒人家。前半生糊里糊涂地过了,后半辈子总不能再这样两眼一抹黑地走下去。这也是她的心结所在,若没有个定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像常人一样轻松过活的。”
皇帝轻轻叹了一声。
“所以小僧还要谢谢陛下,若不是您指点迷津,或许我也不会这么快就从北戎王帐中将几十年前的东西找出来。”
皇帝沉默片刻,低声道:“时至今日,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舅舅。”
薛易垂下眼,单掌竖于胸前,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的确是朕对不起你们兄妹。”皇帝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当年的事,我也有所查觉,只是那时蒋惟还算是太子那边的人,虽然他将蒋氏送到我身边,但我万没想到,他会存了那样的念头。舍了太子来扶持我。”
薛易慢慢地数着佛珠,双目微阖,没有说话。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只是以为那是太子在翦除异己,想将手伸到军伍中去,将定北军握于自己手中。”
“等到尘埃落定,我当了皇帝,才慢慢觉出不对劲来。”皇帝顿了顿,过了很久方接着说,“可是我装聋作哑,硬当这事没有发生过。现在想想,若当年便知道蒋惟一石三鸟的计策,有那把宝座在前的诱~惑,我是不是也会犯先崇明太子一样的错呢?”
“阿弥陀佛。”薛易睁开双眼,看着皇帝,“已经过去的事,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真的,决定了?”
薛易的双眸如撒满星尘,熠熠而光:“等以后她有了孩子,请陛下作主,让她次子姓薛,承祧薛家,小僧将不胜感激。”
“小易!”皇帝终是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薛易正要离去的身影微顿,却没有回头,只曼声道:“如今北疆初定,我父母沉冤得雪,余愿已足。若日后陛下还有用的着小僧的地方,可遣人来南华宗寻我。”
“竹影扫阶尘不动,月入潭底水无痕……”
不知哪里响起了钟声,悠远醇浑,响遏行云。
“陛下?陛下?”内侍凑近了,小声相询,“可要人远远儿跟着不归大师?”
“不用了。”皇帝摆了摆手,“他的心已入佛门,便是留下具肉囊又有什么意思?他已辛苦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放下,便由他自自在在地过吧。”
明殊从皇帝那里收到薛易的匣子时,顾昀也在她身旁。
匣子里端端正正地放着几封二十年前的信函。时间久远,信纸已经有些发黄发脆,墨痕宛然,字体端正挺拔,正是蒋惟年少时最有名的馆阁体楷书。
信纸的质地,式样,墨痕及遣辞用句与明殊在宣城所见几乎一样,只不过内容有了一点小小的差别。
依旧是商议与北戎如何联手以离间计杀了薛靖,重整定北军,依旧是商议事成之后大盛将给北戎汗王的报偿。但信函下的私章是崇明太子的,而往来书信的联络者则成了蒋惟。
当年众皇子你争我夺之时,蒋家摆出了一副中立的态度,谁也不帮,虽然蒋家有女儿嫁给了魏王,但谁都知道魏王在诸皇子中年纪小,能力不显,生~母又不得宠,而且一副对皇位没有兴趣的模样。谁知道蒋惟竟是太子的心腹。能让蒋惟参与他与北戎之间的秘密交易,可见太子当年对蒋惟有多信任。
却偏偏是他最信任的人,在他扳倒薛靖之后,却被蒋惟转手就给卖了。导致先帝废太子,又杀了好几个皇子,弄的京城一片血海。最后让不显山不露水的魏王成了最后真正的赢家。
明殊跪在地上,抱着木匣子放声大哭。
“朕已命人将蒋惟的人头供在了你父母的灵前。”皇帝半跪在她面前,“你兄长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让你以后要笑着向前看。”
明殊泪眼婆娑地抬起了头。
“朕已下旨,重建定北军。”皇帝微微笑起来,“朕还答应了你兄长,将来你生的第二个儿子会让他姓薛,以承祧薛家。”
“您,见过我兄长了?”
皇帝没有回应她,却将脸转向了一旁的顾昀:“阿昀,你不会反对吧。”
“什么?”顾昀有些茫然。
“就是将你次子承祧薛家啊。”皇帝扶了明殊起来,将她的手放在了顾昀的手里,“说起来,你们顾家也是子嗣单薄的很,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孩子。将来你们可要努力多生些孩儿,让顾家和薛家都能兴旺起来。”
顾昀和明殊一起涨红了脸。
“可是……”
“不用担心。”皇帝轻轻拍了拍明殊的肩膀,“谁也没有规定,咱们大盛朝不能出个女将军。以后定北军,朕就交给你和阿昀了。”
那一日,大盛皇帝于朝堂上封赏诸将士,庆平侯顾昀封了定国公,云麾将军明殊封了一品的镇国将军。等皇帝宣明殊上殿时,所有的文武都傻了眼。
明晃晃的武将战铠,猩红的披风,单手抱着的银盔上红色的盔缨颤颤,可是冷硬的铠甲也遮不住那玲珑有致的身形,乌黑的发梳成髻,戴着金色凤冠,耳上坠着红宝的凤衔牡丹坠,眉如远山,目似星星,红颜朱~唇,这位新任的镇国大将军,竟然分明是个绝色的女子。
明殊入殿时,朝堂上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中,直到她单膝跪下谢赏之时,才如冷水入了油锅,整个大殿都乱轰轰炸开了锅。
好几个御史大人胡须颤抖,目放绿光,刚冲出来大喊着:“臣有本奏!”
就听丹樨上的皇帝开口道:“自今日起,镇国大将军改回原本的姓氏,着手重建定北军。”
原本的姓氏?难道说,镇国大将军不姓明?
“另封安国公主,赐婚定国公。”然后皇帝一脸慈祥,对着顾昀说,“定国公啊,朕这个外甥女就要交给你了,你日后要好好待她,别辜负了朕的信任。”
定国公顾昀袍子一撩,特别干脆地回答:“谢陛下隆恩。”
外甥女?安国公主?
“欺君大罪!混乱朝纲!”
“牝鸡司晨!成何体统!”
“怎么可能?怎么将军变成女人了?”
“额滴娘,老子眼睛莫不是花了?”
“一定是我今天起床的方式不对……还在做梦?”
大殿上乱糟糟的,说什么的都有。
升了官的李栩和任其英两个刚好站在一处,这二人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看着顾昀和明殊……
“够了,定国公主女扮男装是朕同意了的,你们就别叽叽歪歪的了。”皇帝很不耐烦,对着一帮跳脚的御史们指,“她母亲是阳羡长公主,父亲是薛靖,她从军以来,所立战功无算,破青州,斩北戎汗王,生擒逆贼蒋惟,救了西凉左敦王。以血脉,朕封她个公主有什么不行?以战功,她封个镇国大将军有何不可?你们若不服气,朕就让你们去定北军中三年,也给朕得点战功回来。做不到的,都给朕闭了你们的臭嘴!”
顾昀拉着明殊走出大殿时,殿里依旧乱哄哄的,文臣里有的哭,有的骂,武将里倒大多数是在指着文臣们嘻嘻哈哈架秧子起哄的。皇帝甩了袖子回宫去看快出月子的老婆和浑身奶香的宝贝女儿,没心思管他们,随他们闹去。
日渐西沉,金色的阳光映在宫城上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五色缤纷的霞光。
顾昀拉着明殊的手,站在高高的玉阶上。西边的天际铺满锦霞,风中飘来淡淡的桂花香气。
“你没看到刚刚昭王殿下那张脸。”顾昀突然笑了起来,看着明殊,“他的脸都憋青了。只怕过一会就会过来找我麻烦。”
明殊展颜一笑:“你会怕麻烦?”
顾昀看着她:“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
明殊说:“等我建起了定北军,以后怕是不能常回京城。”
“青州是个好地方。”
“嗯?”
顾昀笑了笑:“我回京城前,闻怀瑾来找我,他想辞官。”
“为什么?”明殊十分震惊,闻怀瑾今年才三十多,正是壮年,怎么说退就要退?
“他说要去找一个人。”顾昀轻轻~握住了明殊的手,“要去找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哪怕千山万水,他也要将她找回来。”
明殊明白了,闻怀瑾是要去找海丽,心里不觉感慨万分。既然海丽对他这么重要,为什么只有在失去了之后才知道珍惜?
“海兰跟着他吗?”
“对。”
顾昀拉起明殊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摸了摸,接着说:“我要跟皇上讨了闻怀瑾的差事,以后就守在青州了。你的定北军就建在青州吧。”他目光灼灼,“以后每日,你去~操练定北军,我便在青州城等着你。”
“薛将军,请嫁给我。”
明殊眉眼弯弯,唇边露出细小的酒涡。
她点了点头,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