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晌午,宫中便来人相迎了。
将蒋惟接走的是锦鳞卫,名义上明殊还兼着京中十三禁卫军的副都指挥使职务,锦鳞卫也算是她手底下的人。不过谁都知道,不设指挥使的锦鳞卫上头其实只有皇帝一个主子。这次锦鳞卫出动,可见皇帝对蒋惟的重视。
无颜如今的职务也在锦鳞卫里挂着,明殊便派了她带着余下随行的亲卫们随锦鳞卫一同将蒋惟送到京里去。而她自己,则是被太后宫中派来的宫人迎入宫城。
跟着她从潞州回来的亲卫们都一脸不解,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家的将军会跟着宫人走。就算要见驾,也应该是陛下~身边的太监来宣召,这前朝的事情关后宫的娘儿们什么事儿啊?
想起坊间传言太后和皇后这两位宫中最高贵的女人对云麾将军青眼有加,一众人等不免想的有点歪,被无颜狠狠一瞪。
又将那点绮思给吓了回去。
也是,其实咱们将军虽然也算俊秀,但若论相貌,朝中比他漂亮的还有好几位呢。
而且虽然咱们将军身材单薄点,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对皇上又忠心耿耿的,怎么可能会是那种附势趋炎的小人。
几个亲卫在心里狠狠鄙视了一番自己下~流龌蹉的念头,打点起精神,跟着无颜押送着钦犯走了。
明殊入了后宫,自然要换洗一番,将身上的尘土尽去,才去见太后。
太后见了明殊,乐得见牙不见眼,先将人揽在怀里心肝肉儿一通揉搓,才笑着说:“你怕是还不知道,你舅母前儿刚生产,得了一位白白胖胖的公主,若不是此刻还在养身子,她一定一早儿就到殿门前守着来迎你……咱们晚点儿再去瞧她。你可是咱们大盛朝的大功臣啊!”
明殊被她这一通说,说的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是侥幸。”
“什么侥幸,怎么就不见旁人有这侥幸了?”太后看着她,越发的心疼,“那刀剑无眼的,你又自己一个人儿偷摸的混进去,这得担多大的风险……”太后顿了顿,拿了帕子开始抹泪,“我只阳羡这么一个女儿,她也只留下你这么一根独苗,你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以后下去哪里有脸去见阳羡。那时护不住她和驸马,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还要让她的骨血做这样提着命去与人厮杀……”
不等太后哭下去,明殊已经抱着她一条胳膊晃了两下,十分不熟练地撒起了娇。
等哄的太后重开笑颜,明殊的后背都被汗沁湿~了,深觉这种撒娇卖乖的小女子行为万分不适合自己。差点自己把自己恶心吐了。看看四周那几个年纪足够做她娘的女官们毫无障碍地说笑奉承,明殊真是打从心底服气。
正想着要怎么再接再励哄着太后让她去见皇帝陛下——以云麾将军的身份交旨的时候,皇帝陛下正好就出现在了长春~宫。
“让朕瞧瞧,咱们大盛最英勇的将军。”皇帝心情十分愉悦,满脸红光,每根胡子都仿佛焕发了生命力,瞧着年轻了十岁都不止。
没等明殊行礼,皇帝已经单手托肘将她扶起来:“今儿就是咱们自家人说话,用不着那些虚礼。”
“陛下……”
“叫舅舅。”
“是啊,叫舅舅。”太后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手拉着一个,让他们在自己身边坐下,“都是嫡亲的一家子,这会儿又不是在朝堂上,这儿也没有旁人,不用论君臣。”
站在两边的“旁人”们立刻无声无息地退出殿外。
“明珠这样打扮好。”皇帝上上下下打量着明殊。
明殊的女子身份至今还是秘密,但太后不乐意瞧她一身男儿打扮,是以她以云麾将军的身份进入内宫,到了长春~宫后还要换身衣裳。卸了冷硬的铠甲,脱去绯色的武将袍服,她换上柳烟翠的轻衫,外罩天水碧的紫烟罗罩袍,头发也重新梳了个简单的发辫,只戴了个珍珠发箍,看起来十分简约清爽,虽然不像宫中女子的华丽繁复,却也多了几分女孩子的温柔娇~媚。比男子多了几分柔美,比女子却也增了几分英气。
皇帝看着这个外甥女,怎么看怎么满意:“朕若有这么一个女儿,梦中也要笑醒了。”
“你又不是没女儿。”太后并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这话要是叫福柔听着了,不知要怎么闹你。”
皇帝哈哈大笑。
“西凉递了新国书来,”皇帝对明殊说,“云州那边已经安定,西凉人退兵了。”
虽然路上已经听到了些消息,但从皇帝口中再听着一回,明殊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来:“这样再好不过了。”
因为蒋惟被擒,原来定下的计划落空,就如俱驹花颜所言,西凉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就在他前往西凉军驻地与萧太后派来的心腹领兵将军见面时,远在西凉国都的西京城里发动了一场动荡。西凉王联合了部分权贵力量,趁着全国兵力东移,国都空虚之力突然发难,夺了萧太后的权,将萧太后幽禁起来。太后党死了一茬又一茬,整个西京血流飘杵。同时西凉王遣使悄悄来到云州求见昭王,递上西凉王手书,一来对西凉萧太后擅自陈兵盛境表示歉意,二来表示愿意与大盛久做兄弟之邦,永为姻亲之国。意思就是想与大盛国结秦晋之好。当然,西凉王也算是个有眼色的,没有提出要大盛的宗室女下嫁和亲,而是提出要将西凉王同胞的妹妹送到大盛来,能被皇帝收入后宫做个宠妃也好,若是皇帝不乐意,就在皇子或亲王世子里择个才貌年纪相当的配婚。
总是,姿态放的很低,态度相当诚恳,希望西凉王可以得到大盛这边的认可和支持。
本来这样的事要是传到京城里,那些文臣们听到后大多会弹冠相庆,不但会劝着皇帝同意,还会让皇帝开了国库大加赏赐,以彰显泱泱大国的气度仁德。
可惜,这位西凉王对大盛国的了解并不深刻,他没有遣使直接入盛都,而是选择了请昭王转达,这个问题就来了。
昭王对西凉胆敢派兵以武力要挟的举动相当不满,轻飘飘一句话就想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皇帝会同意,他宇文泰不能同意,此其一也。第二,送什么西凉公主入朝啊!他爹小老婆已经够多了,还送?为了亲娘他也不能同意!再说,说什么指给宗室子弟,西凉人懂什么是宗室子弟吗?皇子里适龄未娶的人只有他一个,其他的皇弟们毛还没长齐呢。至于亲王世子……数来数去,总共也没几个毛人,不是当了爷爷就是做了爹。西凉公主肯给皇帝做妃子,却是绝对不肯给王爷世子们当妾的,难不成要他那些堂兄弟们把现在的王妃都给休回娘家去?
绕着弯儿就是在打他的主意呢!
门都没有!
别说门,窗子都没一扇!
于是狡猾又奸诈的昭王好声好气儿地接待了西凉王的使者,满口应承着要将西凉王的手书送到京城的龙书案上,可是一转头他就联系上俱驹花颜,把西凉王给卖了。
一边是自小就待他亲密的亲姨妈(说不定还是亲妈),另一边是自小就不太待见他的表弟,俱驹花颜苦恼了有半个时辰,最后还是决定要站在姨妈那边。西凉王的确是正统的王位拥有者,是个成年的男人这不假。但同样有权力欲望,有野心,身为女子的萧太后相比西凉王来说,能力手腕强出不止百倍。有萧太后的强势手段和聪明头脑在,最起码,西凉的国力是不会下降的。至于西凉王身后的那几家大权贵是什么货色,俱驹花颜清楚的很。
一旦西凉王掌权,只怕西凉过不了多久就会起内乱,各家争抢地盘,圈地抢人,休养生息几十年,好不容易攒了点家底的西凉转眼就会打落泥潭。
更何况西凉的外围也并不太平,西狄和北戎都是贪狼,大盛……也是一头猛虎,指不定哪天就要挠你一爪子。
所以此时,西凉还是萧太后掌权更太平一些。
于是俱驹花颜带着十万西凉兵,二话不说杀回了西京。
两下里陈兵于野,眼瞅着要打起来,西凉王突然发现被他关起来的萧太后失踪了。而俱驹花颜的大帐里,半夜三更冲进来好些人,丢下一头雾水的萧太后就跑。
可以拿来威胁俱驹花颜的萧太后不见了,西凉王就靠着西京里留守的五千西凉兵怎么跟十万大军相抗?于是打也没打成,西凉王开了城门,对俱驹花颜说:“表兄,你要杀了我去讨好我母后,然后取而代之,要做这个西凉的国主吗?”
俱驹花颜一听,眼泪都落下来了。天地良心,他对这王位半点兴趣也没有。要不是他念着萧太后的安危,还记着自己是个西凉人的身份,不忍心看着西凉走上亡国之路,他才不费这力气带着军队千里迢迢跑回来呢。
萧太后在心爱的外甥帮助下,重新掌控了整个西凉,一杯毒酒送到了西凉王面前。
既然儿子想她死,那她也就不用顾念母子之情。左右她也不止这么一个儿子!
结果俱驹花颜这个楞头青冲上前,直接抢了毒酒给自己灌下去,哭着求太后放了西凉王。
“世间最悲惨之事莫过于骨肉相残,如果今日我死了能化解你们母子之间的仇恨怨毒,那我也算死得其所。太后不会落个身后骂名,大王也能帮我~日后在太后面前尽孝。”一番长篇大论,说的萧太后和西凉王想起母子之间种种情义,又想到先王突然驾崩后,面对无数危险、胁迫、暗杀,他们是如何互相依靠着一路上捱过来,杀出了骨山血海,才有了现在的地位和权势。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勉强算是解开心结。
至于喝了毒酒的俱驹花颜,毛事儿没有。
他早就提前把酒给换了。
萧太后事后也感叹:“左敦王离开西凉到了中原人的地盘住了几年,人也变得如那些中原人一般狡诈了。”
表面上和解了的母子,继续了以前的格局,一个做太后,高高在上,手掌西凉的全部权柄。一个做西凉王,如傀儡一般,只负责做个传声的话筒和光鲜亮丽的吉祥物。
新的国书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正式递入大盛的。
送国书的使臣,便是在此次西凉之乱中立了大功,更是调解了西凉王母子矛盾,让西凉局势重新平衡下来的西凉左敦王,大盛皇帝亲封的西平伯俱驹花颜公子。
新国书的内容与原来西凉王递来的,看起来虽然差不离,但内容有着实质的不同,让守在青云两州的昭王看过之后十分满意,觉得俱驹花颜这家伙相当有眼色,做事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