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驹花颜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在身上已经没有盘缠,下一顿饭钱都没着落的时候,能在寿春遇见应该早就离开的明殊。饱餐一顿之后,他拍着肚皮,乐呵呵跟在明殊身后,仿佛又变回了几年前那个没心没肺,乐天知命的西凉左敦王,大盛西平伯。
好心情在见到僵直地躺在床~上的蒋惟时变成了仿若见鬼似的惊吓。
俱驹花颜为了学地道的官话,在京城住了一年多,不但见过蒋惟,有一次还在某个颇为相得的狐朋狗友家里偶遇了他,跟他闲聊了几句。
这可是大盛朝的头等实权人物,造反逆贼的头头儿,阴谋绑架并以他为要胁,把西凉给带到沟里去的罪魁祸首!
俱驹花颜:“……!!!!”
云霓郡主少时随父母进京,虽然也见过蒋惟,但没有凑近过,倒是没办法把人名跟真人对上。且蒋惟此时就是个躺在床~上不能动的人,华发丛生,一脸悲苦愤懑的皱纹,就算有印象,也绝想不到这个只剩鼻孔能喘气的人会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蒋家当家人。
“你做什么?”
看着俱驹花颜一脸见鬼模样地拿手点着床~上不能动的老者,半天说不话来的蠢样子,她伸手拉拉他的衣袖:“你认得?”
俱驹花颜猛地一甩头,那速度那幅度,都让人怀疑他会不会把脖子给拧着。
“你不知道他?你不认得他?”
“我为什么要知道他,为什么要认得他?”云霓刚说了一句,突然鼻尖飘来某种不可言说的味道,赶紧拿袖子掩了口鼻,把俱驹花颜又往后拖了几步。
明殊见怪不怪了,走到门外,高声叫了小二过来。
“给老爷子洗洗,换身干净衣裳来。再把床~上被褥都换了。”说着她摸出一角碎银子塞到小二手里。
“好嘞,小的一定把老爷子伺候的舒舒坦坦,干干净净的。”小二得了外快,正开心着,一点也不嫌弃腌臜,转头就去打热水。明殊将俱驹花颜和云霓带到隔壁屋里坐,又让小二送了一壶新沏的花茶。
甫一坐下,俱驹花颜一把抓~住明殊的手腕,神情激动中带着点忐忑和惊惧:“是他吗?是他吧!”
明殊笑着点了点头。
俱驹花颜拼命搓手,脑袋不时往那屋里看。
“是谁啊?”云霓好奇死了,揪着俱驹花颜问。
俱驹花颜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个名字,云霓“噌”地站起来,带到桌子,险些弄洒了那一壶热茶。
“真的假的?怎么会是他?”
二人一起将目光投向明殊,不会吧!
“嗯。”明殊点了点头,十分平静平淡且平和地说,“我从宣城把他给劫了来。”
俱驹花颜一拍额头:“我的老天!”
云霓直接傻了眼,她原本以为天下这一乱,最少得花个三五年时间才能重回太平,可这才多久?人家直接把对方的头脑给抓到了手里。
这仗还要怎么打?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屋那头,隐隐还能听见屋子里“哗啦啦”的水声和那个年轻小二富有朝气的山歌声。
这位明将军十足怪胎,哪有打仗是这样打的。也亏的父王胆子不是太大,没有跟着蒋家冲动地举旗揭杆。否则碰到对面是这么一个粗暴不讲理的存在,说不定哪天就莫名其妙地去见了祖宗。
俱驹花颜擦了把冷汗,心有戚戚焉。
他原本还有点不大看好大盛朝廷。要知道西凉在外,蒋惟在内,里应外合之下,大盛足够焦头烂额。何况外敌又不止西凉一家。北方草原上还有北戎虎视耽耽,还有西狄蓄势待发。虽然北戎经历了大变,原本的恶狼被打折了尾巴,但狼终究是狼,就算没了牙齿,遇到对头软弱的时候,还是会觑着机会狠狠咬上一口。
到那时,大盛腹背受敌,而朝中能打的将军又没几个。就算顾昀和宇文泰再厉害,也是左支右绌,首尾难顾。这样的局势说不得要持续好几年,才能慢慢地扭转过来。
现在好了,蒋惟被明殊给抓到了手里。
里应没了,外合自然难成势。
“怪不得你们汉人说,‘攘外必先安内’。”俱驹花颜手捂着胸口,对明殊钦慕佩服已极。
“我就知道,明将军是世间第一等的好汉子。”西凉左敦王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夸赞和感谢,“也多亏了你把他弄到手里,只要西凉收到消息,想必就不会轻举妄动。等我见到太后,自然能劝她收回刀兵。少了这一战,不知救了我西凉多少好男儿,救了多少孩子,让他们不至为了莫名的原因而没了爹。”俱驹花颜站起身,对明殊行了一礼。
云霓看着他,突然说:“我还以为你们西凉人很喜欢打仗。”
俱驹花颜沉默了一会,才说:“这世上,只有贪婪成性的豺狼才喜欢战争。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都想能够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有热热的奶茶,有贤惠可爱的妻子,还有可爱的孩子。王已长大,太后只要一天没有交权,与他的关系就没办法~像普通母子那样亲密友爱。总有一天,西凉也会发生动~乱和危险。”他想了想,对明殊说,“我也该回去了。”
呃,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提出要回西凉?明殊有点傻眼,这种事,你对我说有什么用?要看皇上允不允啊!
“我得回去劝说太后,尽早将权柄交出,颐养天年。”
“此事不急,”明殊摆了摆手,“我得先将你们安全送到军中。正值此时局不稳之际,早些让你在云州露面,也好避免两国交兵。”
有什么事,推给顾昀和昭王就对了。她除了打仗,也只会打仗了啊!
“对了,您去了宣城,那带兵的将军是哪位?”俱驹花颜突然想起来,“这一路上听到了不少将军的事迹。我想来想去,能做到这样的,也只有您才是。可是算算时间,你那时应该还在宣城啊?难不成您是有分身术?”
明殊:“……呵呵。”
那边小二飞快地收拾了,又将客房临街的窗子打开散散秽气。明殊过去看看蒋惟的情况,顺手帮他推按了一番,帮助他周身的血脉通畅。
“刚刚那两位不知大人看到了没有。”明殊重新给他盖上被子,“啊,你的头不能动,估计也没看见他们的容貌。我就对你说一说。正是巧了,我在这寿春城里遇见了他们。可见天理恢恢,天道昭彰,你和江州王寻遍了江州也没找着的人,就这么出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蒋惟眼珠子转了两圈。
“对啊,就是你们要绑架却没能得手的西凉左敦王俱驹花颜。”明殊拍手笑道,“你们都在江州找,却不知道他早已从江州逃脱,取道潞州来,在你的地盘里寻机去云州呢。”
蒋惟浑浊的眼睛蓦地睁大,口中“嗬嗬”,过了半天,眼角滴出两滴浊泪,钻到鬓角转瞬不见。明殊拍拍他的心口,以防他一口气上不来憋死过去,然后说:“你莫急,再忍一个晚上,等明儿一早,我们就出发,在路上我帮你把穴~道解开,让你能略略活动一二。”
明殊站起身,初冬已至,风刮在身上,已经带着些刺骨的寒意。
她伸手要关窗,突然目光一凛,眼见着窗下那条巷子的拐角处,缓缓走出来三人。
当年一人戴着昭君帽,穿着紧身的胡服,细~腰丰胸,身姿婀娜,镶白毛的帽兜外露出几缕弯曲的褐发,虽然看不见脸,但这身形看着十分眼熟。在她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也做胡姬装扮,其中一人的衣裳,发饰明殊都认得,却是应该远在青州的海丽。
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明殊心中一凛,当先走着的那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正是赶来寿春要杀自己的摘星楼楼主。
好似感觉到了自己投向下方的视线,走在最前面的摘星楼楼主突然脚步一顿,抬头迎向她的方向。明殊在她停足的瞬间已经飞身闪到窗户后头,避开了随之而来的视线,心中疑窦丛生,只这一瞬,已经沁出一身冷汗来。
心中念头百转,目光投向床~上的蒋惟时,已经带上了冰冷的杀意。
自己明明比摘星楼楼主晚走了两天,还带着蒋惟这个累赘,按摘星楼楼主的脚程,应该能在寿春拦住大军。
这样一想,她才发现自己竟然疏漏了,这一路上并没有听到半点讨逆大军在寿春遇到拦截或刺杀的消息。
是摘星楼楼主另有要事,所以才耽搁了脚程,还是她已经探过军营,发现那里坐镇的并非明殊本尊,所以退了出来在寿春等着自己?
若是前者,则应与海丽的出现有关。若是后者,则极有可能是她收到了宣城的消息,知道自己掳走了蒋惟,推测自己会带着蒋惟追敢讨逆军,所以在寿春这个自己最可能出现的地方等着她。
此地危险了!
明殊脑海中这念头一闪,立刻转身来到俱驹花颜的房间。
因为在外一直假扮夫妻,云霓也没另要房间,依旧和俱驹花颜一间屋里住着,过来应门的是云霓,她刚拆了发髻,正打算要睡下。
“怎么了?”
明殊将她推到里面,反手将门带上,对俱驹花颜说:“立刻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
“现在?”俱驹花颜还在泡脚,听着她的话,立刻拽了布条把脚草草擦了擦,穿袜着履,速度惊人,“出了什么问题?”他一边问,一边快手快脚地收拾自己的衣物。
逃生在外,随时要应对各种可能的变化,云霓和俱驹花颜早已习惯了这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生活。明殊一露出不对,两人立刻干脆利落地将包袱卷好,随时准备跟着跑路。
只是蒋惟怎么办?明殊一时有些犹豫。
若是带着他,必定会耽搁他们的速度,有可能被摘星楼楼主追上。他是绝对不能留下的,要么囫囵带走,要么就割了首级带走。虽然蒋惟生死都能用,但活着的,肯定比死透了的更有用些,更具有威胁性和威慑力。
“现在天已晚了,城门关闭,我们要怎么走?”云霓问道。
“不出城,但不能再住客栈。”明殊说,“客栈里人来人往,耳目众多,你我行踪不能完全避人。”摘星楼是天下头等刺客杀手聚集之地,易容变装的本事和分辨的本领非一般人能比,自己将蒋惟掳走,一路上若想不引人注意,或断绝蒋惟的求助念头,必然要使出手段来。一个说不话,动弹不得的老人,便是黑夜里最亮的一盏灯。只要按着这个方向去寻,摘星楼楼主等人很快便会将目光投向这间客栈。
明殊思忖间已经有了决断。她取了布带,将蒋惟牢牢系在背上,带着俱驹花颜和云霓,借着夜色的掩盖,从客栈后院绕到背后的柴房,借着院子里的石凳和长梯,将二人带出了客栈。
明殊背着一个,带着俩,顺着印象中摘星楼楼主出现的方向反向而行。夜已深,路上几乎看不到几个行人。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街过巷,找到了一间大门紧闭,铁将军把门的空宅,暂时先安顿下来。
摘星楼楼主会让人筛查所有的客栈旅舍,说不定还会去寿春的衙门那里守株待兔,为了怕打草惊蛇,只怕这一两日之内,还会隐忍不动。她便乘明日一早,带着他们离开寿春城。抢在摘星楼楼主发觉之前与顾昀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