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大屋里足有四十个铺,已经有十来个人住了进来。刚刚还在看热闹,不少人还在一旁架秧子跟着起哄,突然这风格就变了,变得剑拔弩张,看不见的火花电光简直满屋子乱窜。
一时间,所有人都闭了嘴,大屋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那人直起身,向前走了几步,露出了原本藏在阴影中的面容。夕阳如血,泛红的霞光像是在他身后为他披上了一层染着血色的战袍,眉目清秀,五官精致,但周身上下自有一股子威风凛凛和战场上磨砺而成的无边煞气。
俱驹花颜看着看着,双~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去,先前那股子舍我其谁和纵千万人吾独往矣的豪迈悲壮的激情如晨露一般转眼消失无踪,多日积累的紧张,恐惧,担忧,后悔,愧疚等情绪在胸口翻腾发酵,最后凝成了一句话,千回百转地从他口中吐出。
“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云霓郡主一时没能认出明殊。当年只是匆匆一见,明殊还只是顾昀身边一个缩头缩脑的小家仆,毫不起眼,毫无存在感地站在顾昀的身后,大半辰光都是垂着头,看不见脸的。就算能看清楚脸,郡主大人当时也肯定不会用心费力地去将这么一个伺候人的小子记在心里。
而且时间过了这么久,当初不过是个小小少年,如今五官张开了不少,若非熟悉的人,也不能一眼就认出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明殊看了看俱驹花颜和云霓,“我来时见不远处有家酒楼,专做羊肉锅的,我请你们去那里坐坐。”
硕大的黄铜锅,中间立着中空的铜管,里头埋了几块热炭。奶白色的肉汤翻腾着,不时有水泡翻出,炸开一室的浓香。
俱驹花颜也不客气,一盘子羊肉扔下去,刚断生就捞出来,连蘸料都来不及沾,便塞到口中。云霓比他矜持多了,只舀了一碗热羊汤,慢慢地喝。
明殊也不急,等俱驹花颜吃了一轮,胃里热乎乎地塞差不多了,才说道:“你们两位怎么会来到潞州?可知江州快被翻了个底朝天了吗?每个角落都被来回犁了几遍了。”
云霓郡主头一低,眼圈有些发红。
俱驹花颜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看着明殊说:“我不敢回京,进京之路不知有多少埋伏。思来想去,在大盛,我认识的人虽多,但真正的朋友没有几个。也只有来投奔你,我才觉得安全。”
明殊想了想,便明白了此中的关窍。
“就剩你一个人了?你身边那些护卫呢?应该有走脱两个吧。”
俱驹花颜面上闪过一丝痛苦:“走脱了三个,其中一个,是在西凉跟我一起长大的,我当他是亲兄弟一样。他们拼死把我带出去,还没出山就伤重死了一个。我们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葬了他。”
“另两个是朝廷派给我的暗卫,也算忠心耿耿,不过他们为了保护我,都受了重伤,一个没能挺过去,另一个,怕拖累了我……自杀了。”
明殊默然半晌,伸出手在俱驹花颜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俱驹花颜拿袖子狠狠一抹眼睛,也不顾身边有姑娘,高声骂了句娘,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你能想到他们会在前往京城和西凉的路上拦截你,可见你也不是对大盛局面一无所知的人。”明殊叹了一声。
“是,那个好兄弟在自杀之前帮我分析过。”俱驹花颜垂下头,“我只是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从小被人捧着,遇事也从来懒得动脑子。但凡我聪明一点,谨慎一点,勇敢一点,或许他们就不会都为了这么一个除了身份便一无是处的我送命了。”
明殊不了解俱驹花颜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对于他来说,这或许是将纠缠他一生的噩梦,却也是当头打醒他的棒喝,让他从以往浑浑噩噩的人生里清醒过来,真正地成熟起来的契机。她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对俱驹花颜的心情感同身受。这种时候,只要默默地在他身边就好,她是不会做揭人伤疤,令其再历一次苦痛的事的。
于是明殊转过头,看着云霓郡主:“可是郡主您又是怎么会出现在此处的呢?”
听俱驹花颜和明殊的交谈,云霓已经猜出了坐在对面的这个清秀的年轻人真正的身份。虽然有几分惊讶,但她也只是细细地看了明殊几眼,并没露出失态的表情。
听到明殊问话,她神情淡淡地说:“恰好遇上,被他挟持做了人质,便跟到了此处。”
人质?!明殊看看她,又看看俱驹花颜,过了好一会,对俱驹花颜竖起拇指:“你厉害!”
不是说俱驹花颜有胆子在自身还岌岌可危之时将江州王之女绑架厉害,而是在同行这段时间,能让云霓郡主对他不怨不恨,还多方照顾他,若非知道这二人身份特殊,她一眼望过去,也大约会以为西凉左敦王与江州王之女是两~情~相~悦的一对私奔的小情侣吧。
云霓虽然没能认出明殊的身份,但对这样一位名震天下的少年英雄的事迹还是很清楚的。也知道她是顾昀的亲卫出身。顾昀是坚定的帝王党,明殊身上打着庆平侯的烙印,自然也是铁铁的皇派。她看了一眼俱驹花颜,然后慢慢低下头,视线盯着那翻腾不休的白汤,声音轻缓中带着淡淡的茫然和对自身的困惑。
“初时我的确又惊又愤,还想了许多法子想要从他手中逃脱。”她表情平淡地述说着,这些经历明明过去不久,从她口中再吐出来却好似过了一生,“虽然他们三个都带着伤,可是我一个女子,还是拼不过三个男子,只得假装顺服,另找时机。”
“直到我看着冬先生伤重而死,夏先生执剑自尽。”
俱驹花颜的腮肉抖了抖,面上浮起一丝痛苦之色。
“夏先生死之前跟他说了许多话,并没有避着我,我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云霓说,“夏先生似乎知道许多朝中的隐秘,也认识很多人,明明已经决定要赴死,他却还能笑着,用那么轻松写意地态度对他分析朝中局势,分析西北各国的优劣,推断时局之后的那些推动者。他告诉俱驹,那几个内奸应该是蒋家收买的,里面也一定有江州王的手笔,所以他才会在被追杀之时还觑空掳了我走,以我为质,让我父王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他建议我们不要直接回京,因为一路上肯定被人布下了重重陷阱,好将我们截住。所以他还说直接回西凉的路想必也被封死了。让我们想办法绕道潞州,再转道甘州,进入西域,绕过西凉,想法子进入云州或青州。”
俱驹花颜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对明殊说:“因为没人会想到我们敢往潞州来,所以这条路相对而言反而是最安全的。我的失踪一定会引动西凉与大盛局面的紧张,各地衙门和驻军也不知谁可信,可信的也不知是否有力量保护住我,所以他对我们的建议是,投奔昭王殿下,或是庆平侯。我们走了一路,听闻你被陛下派来领军讨逆,我就想着直接来投你,与投顾侯是一样的。否则路途迢迢,以我们的脚程,不用等赶到云州,天下已经大乱了。”
明殊沉默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那位夏侍卫,是个人才。”眼光犀利,推断准确。
云霓郡主也默然片刻,方接着说:“他伤在双~腿,行走不便,而且受了很重的内伤,俱驹不肯抛下他自己走,于是他笑着拿了佩剑自刺胸膛……那一定很痛,可是他一直到咽气,脸上都带着笑。他说大丈夫当以大义为先,求仁得仁,百死无悔。”说着,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能说死就死,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他牵挂的人,就没有人在牵挂着他吗?父王倨守江东,乃是大盛境内最富庶之地。他是宗室王爷,世袭罔替,身份、地位、财富都有,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他会与蒋家联手,引起烽火,让百姓流离,使骨肉相残?”
俱驹花颜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低低的叹息。这样的感慨,他也有许多。自小出生于宗室,看见了不知多少兄弟阋墙,骨肉横戈的事。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为了至高的权势,杀红了眼,泯灭了人性,最后只剩孤家寡人,这人生还有何趣味可言?
“我知道他只是一时油蒙了心,并不是真的想要造反。”云霓郡主轻声道,“只要西凉太后见到活着的左敦王,想来便会平息怒火,作罢刀兵。只要边境平稳,蒋家就算起事,也掀不起多少波澜。当今皇上英明神武,治下太平,无隙可乘,想来父王便能冷静下来,不再作死。”她抬起头,目含期待,“而且我将他送离险境,带他找到你们,是不是也算将功折罪?能帮我对阿昀哥哥说一声,请他为我父王求个情,不求还能享原先的荣华尊位,只求留他性命,我们全家守个小小的庄园,衣食自足,做个闲散乡绅,再也不涉朝政了,可好?”
明殊怔了,她没想到云霓郡主竟是做这样的打算。若将来江州王知道自己的谋算毁在自己亲生女儿手里,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心情。可正因为有郡主这样坑爹的行为在,俱驹花颜才有机会安全找到潞州来,才避免了大盛与西凉眼瞅着不可避免的一战,算起来不知救了多少条人命。
她于孝道是有亏的,但从大义上讲,确实帮了大忙。
只是将来,即便皇上仁心宽赦了江州王,云霓只怕再也回不得自己的家了。
明殊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云霓的请求能不能得到皇上的认可,唯一能做的,便是护了他们周全,让顾昀把人带到云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