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门外大哭的不是旁人,正是安寂了许久的淑贵妃蒋氏。今天早上,她才见过娘家的伯母和母亲,听她们话语间流露出来的意思,蒋家男人现在正打算着告老回乡的事。她在后宫的最大倚仗一是来自于皇帝的宠爱,二是来自于娘家在朝中不弱的势力。如今皇帝对她的宠爱不见,虽然外表上依旧恩宠未衰,但其实两人之间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她明白,皇帝这几年对她的冷淡,其实很大程度是出自去蒋氏在朝中动作的不满。可是随着儿子宜王退出储王之争,按照皇帝的意愿远赴南诏,以前皇帝在她面前还能略用心的表演一番,现在连这点用心也懒的使了。她恨,她怨,但她没有旁的办法。否则也不会默许蒋家再送几个女孩子进宫来。
宠都没了,还有什么可争?
她心里并没有因为儿子的主动退出而心灰意冷,在她看来,齐王虽然名份已定,但终究是个心智有些缺拙的,皇帝再怎么看后果这个嫡长子,也无法改变他个性和智力上的缺陷,这样的人如何当得明君?现在皇上春秋正盛,但总有力不从心的一天,没有君父指引,没有兄弟帮衬,太子光环一褪,大家就会发现其实这个太子什么也不是。能担得起大任,承得住社稷的,还是她的儿子宜王。
失了男人的心不怕,她还有个可以倚仗又很争气的儿子。
特别是这个儿子终于有了嫡子,眼见着便可以开枝散叶,生出更多优秀的孩子来。
结果上午刚受了蒋家的打击,下午又接到宜王府送来的噩耗,她的儿媳妇突然没了!
再怎么不待见,那也是她儿子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正妃,是太后的外孙女儿,皇上的亲外甥女,是她与皇家实权者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道红线。突然说没就没,淑贵妃第一个念头不是心疼或惋惜,竟然是害怕!
是的,害怕!
宜王前脚出了京城,宜王妃后脚就被软禁在宜王府里不得外出。对外头的说法是宜王妃体弱要静养,但贵妃不是外人,她清楚的很,宜王妃肯定是哪里犯了忌讳,被太后或是皇后给罚了。
一罚三个月,也是够狠的。她虽然也想了许多法子想要探听宜王妃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儿,可是以前在宫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却连个准信儿也打听不着半点。气愤之余,淑贵妃心里更加忐忑不安起来。这一定犯的是大错儿,还不好对人说,不然太后和皇后为什么将这事儿捂那么紧?连她这个正经做婆婆的都不知道。
宜王妃犯了什么错也就算了,可别是牵涉到宜王,那可是要了命了。
只是这日子一天天地过,朝中内外依旧一片风平浪静的,儿子通过驿站送回来的信里也表明这一路太平顺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算算时日,宜王此刻在南诏应该开始整治城池,镇抚百姓,没有出什么差错。
她就这么死了?!
是真的病死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个原因又是打哪儿来的?宫里?宫外?谁下的令,谁动的手?这后头意思又代表着什么?
淑贵妃在未央宫里琢磨出一身冷汗来,因为宜王妃死得太突然,她索性来找太后和皇后哭一哭。都是至亲的骨肉,哭一哭总没什么错处,说不定还能从她们的表情上看出些什么门道来呢。
所以她就来哭了。
哭她早逝的儿媳妇,哭她远离京城的儿子,哭她一直被皇后霸着不许她亲自抚养的亲~亲孙儿。哭着哭着,倒是越发~情真意切,眼泪擦都擦不干了。
“我那苦命的明兰啊!”淑贵妃一身素色衣裙,头上原来华美的金珠凤钗都换成了素银的长簪,形容憔悴,双目通红,不顾门前女官和内侍的拦阻,就这么硬是闯了进来。
她进来的速度着实出乎大家的意料,而此时太后心情正好,也并没有想要隐瞒的兴趣。殿上的女官们收敛神情有如神助的快,可是太后和皇后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而有一丝半点的消褪。
贵妃眼角的光从湿~了半边的手帕边缘扫到端坐在上首那两位的神情时,心里突突一阵猛跳。
红面满面,神采飞扬,年轻了仿佛十几岁的太后,以及雍容闲适,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一脸慈和舒畅的皇后。
哪里有半点像是失去了亲人后的悲伤?她们好像还在谈论什么开怀惬意的事情,浑身透出的喜悦和轻松感满得都快要溢出来,刺的她眼睛更疼了。
于是哭声嘎然而止,贵妃娘娘手里攥着手帕,颇有几分尴尬地僵在了原地,不晓得自己是该继续哭下去,还是装没事人一样随意扯上几句就退出去。
“蒋氏来啦。”太后对贵妃的称呼一如二十年前在王府时那样,大约是因她心情颇佳的缘故,一向待人清淡的太后居然对她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向她招了招手道,“来的正好,哀家也许久没见着你了,过来陪咱们说会子话好了。”
仿佛没听到过她先前的悲啼,连问一声的意思也没有。
淑贵妃在后宫浸~淫了二十年的时间,对太后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当即便垂下头,福了福身,十分小意且温驯地捡着皇后的下首坐了下来,竟然也像是忘了自己来这儿是做什么的,闭口不提宜王府的事。
当然,所谓说会子话,也只是她默默地听太后皇后婆媳俩说些不着四六,云遮雾绕的闲话,从天气到吃食,从孩子的生养到头上的花饰,也不知道一心修佛的老太太哪来那么多的闲情逸致,对这些红尘俗世显得极有兴致。
贵妃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又是惊又是惧,坐立不宁地侯了小半个时辰,太后这才像突然想起了她一样问道:“今儿你怎么有空过来了?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淑贵妃手里捏着帕子角,偷眼先觑了皇后的脸色,才小小声儿地说:“刚刚妾身听到消息,说是宜王妃……没了……”
皇后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摸着肚子。
太后摆了摆手,说道:“那孩子自从生了宝儿,便身子孱弱得很,还偏偏心思忒重不能好好休养。在府里养了百多天,还是走了,真是天意啊。”
说的风轻云淡,并无悲切感怀之意。仿佛宜王府只是死了只猫儿狗儿一样,一句话轻轻抹了。
淑贵妃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发僵的手脚有了点知觉,然后陪着小心问道:“来人报说是病的不行,走得疾。宜王如今不在京中,这丧事……”
“都有定例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皇后修眉微蹙道,“她是出嫁妇,又不是宫里的,怎么还要劳动贵妃?”
淑贵妃立刻站起身:“不过是念着她是宜王的正妃,又是太后娘娘的亲外孙女儿,虽不是宫里的,总不好不问……”
“行了行了,这事你不用管,按着定例走就是了。”太后挥了挥手,“好好儿的日子,让人消停些。皇后也累了这么久,你身子重,合该好好歇着,今儿要不你就别回昭阳殿,在我这儿歇了吧。”
皇后笑起来:“那敢情好,这都多久没陪母后一道儿歇了。只要您别嫌我烦。”
“让人给皇上送个信儿,今儿就他自己个儿宿了,他媳妇儿哀家占着了。”
那一婆一媳互相逗得开心,淑贵妃袖子里的手心都快掐破了。好不容易找了个空儿告辞出来,她一路奔回未央宫,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儿。宫里的气氛太异常,太后与皇后的表现也太异常,这些都让她心慌意乱。
分明是有什么大事儿,就在她眼看不见,手摸不着的地方发生了,可究竟是什么事儿,她竟一点头绪也理不出来。
宫里被那个女人看得死死的,自己养的那些棋子越来越不好用,实在不行,便只得找娘家人帮忙。
她并不知道,如果她能再多待一会儿,说不定就能看明白这件事的因果,就算看不透七八分,最起码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没头苍蝇一样胡想瞎猜,四边无靠。
就在贵妃离开长春~宫不久,明殊换了衣裳回来了。
在两位娘娘的追问下,她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自己在宜王府与卫明兰的对话,以及卫明兰当时的反应和神色。
结果人家并不怎么捧场,那二人眼神明亮,匆匆问过宜王府的事,明确卫明兰的确已死,便不再关心,而是揪着她一个劲儿问安阳长公主与她的对话。
明殊却不肯再像之前那样,每句话每个字都乖乖复述,似是而非,瞒天过海成了这段汇报的主题,听的两位娘娘极为不爽,但又在心里暗暗欢喜。
越是不明白,不就说明里头越有文章?
或许自己的猜测并不是没影子的事儿。明殊跟顾昀之间肯定发生过了什么,并有可能在未来再进一步有所发展。
一想到这种可能,太后眼角本就不多的细纹都仿佛被抹平了些,而皇后看着她的眼神更是温柔如春水,令明殊心惊胆战。
为了快点从这种粘腻的,令人浑身难受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明殊将话题扭了扭,说起了在街上她与蒋惟的狭路相逢和针锋相对。
“我总觉得有点儿奇怪。”明殊说,“按理说,马上就要起复了,蒋家此时行~事应该十分低调才是,为什么他家的马车在明明看到我,知道我的身份时,偏又拦住了我的去路,好像故意想与我结仇,激怒我,让我对他们做点什么,或是回来后找靠山对他们做点什么似的?”
皇后想了想,对她说:“今天早些时候,蒋家两位夫人来宫里见过蒋氏,”她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此时还留在殿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心腹退出了殿中,并带上了房门。
“那两位夫人透出来的意思是,蒋家那三个兄弟,要一起告老还乡。”
“啊?”没想到从皇后口中听到如此意外的消息,就算不是特别清楚朝中局势,明殊也觉得分外吃惊。
蒋家在朝中的关系盘根错节,根深叶茂,数代的经营让蒋家在朝中几乎立于不倒之境,蒋惟,蒋纪,蒋彦三人年纪并不算大,特别是蒋惟,已经是政事堂第一人,今年也不过刚过六旬而已,算得上青壮了。此时想退,且是三兄弟一起退,这实在是有悖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