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虽只有寥寥两名亲卫,但三人端坐马鞍之上,竟似有千军万马列于身后,强大的威压自他们身上的铠甲和冷漠的目光散发出来,让人隐隐能听见边鼓号角之声,杀伐金戈之音,人喊马嘶,让人热血沸腾,让人心惊胆战,让人瑟缩不前。
这是真正上过战场,砍下了不知多少颗敌人头颅之后才会有的味道,浓郁的血气,强烈的杀气,只是最悍勇的军人才能拥有的独特气质。
明明眼前只有三个人,那中年管事却像面前横亘出了三座巨峰,压得他喘不上来气,双股战战,若不是他身后有家丁有仆役更有主人的眼睛盯着,只怕他立刻会掉头跑开。
他们的眼神也太凶悍了,像是要噬人一般,这哪里是一般的军汉,分明是从幽泉爬出来的修罗!
“咦?怎么不看?”明殊将腰牌举了一会,却发现那个中年管事一头的细汗,眼神飘来飘去,根本没往她身上瞅一眼。
“算了,估计你也看不懂。”明殊冷笑一声,“锦鳞卫奉旨办差,正要回宫复命,谁敢阻本将军行程?”
这一声如惊雷一般将蒋家的下人们从刚刚这三人身上发出来的凌厉气势中震醒了过来。
只是刚醒过来,耳中听到“锦鳞卫”和“奉旨办差”这几个字,又不觉被震傻了回去。
京中官场上的人都知道,锦鳞卫是皇帝的直属暗卫,是他手上的一把利刃,京中几年间未必能见到一回锦鳞卫出动。但只要见到,之后必会牵带出一件两件甚至若干件能惊动朝野的大事。
他们真是“何德何能”,竟会在路上拦下三名锦鳞卫。
“不对,你不是云麾将军吗?怎么是锦鳞卫的人?”一个年轻些的侍从一时忘情,惊呼了出来。
无颜微微一笑,对他们说:“我家将军统领禁卫军,锦鳞卫也是禁军十六卫之一,如何不能领锦鳞卫?”
但是人人都知道,锦鳞卫只听皇帝一个人的命令,禁军十六卫里,也唯有锦鳞卫不设指挥使,直接归皇帝调动指令。
明殊现在是云麾将军领禁卫军副都指挥使之职,就算是正使,也不可能使唤的动锦鳞卫的人。
听这意思,皇帝竟然是将锦鳞卫交给了他,这得是多大的恩宠和信任啊!
不知是不是被场上紧张的气氛影响,拉车的三匹马甩了甩头,喷了几个响鼻,有些不安地挪动着步子。车夫忙控住缰绳,连声吆喝,才将马儿们安抚住。
明殊双目微紧,看着这三匹高大健壮,皮亮毛滑的马:“这马是哪儿来的?”
马车夫没想到会有人问自己,一时怔住,只来得及摇了摇头。
明殊却突然翻身下马,走到这几匹马前,轻轻在马背上拍了拍,她的手法轻柔而和煦,带着马儿熟悉的节律,领头的马低头“咴咴”两声,将头偎在她手心,亲密地噌了噌。
明殊的目光落在了马臀上那一片烫痕之上。
那是军中战马的烙印,只不过现在被人又烙了一回,只留下巴掌大一块的痕迹,却再也看不出这些马曾经的归属了。
“战马?”
军中战马被用来给贵人拖车,这是大盛律严禁的事。眼前这三头健马正值青壮,膘肥体壮,神完气足,怎么看也不像是军中淘汰的劣马或是病马。
这样的好马,不能上战场与骑士们共同进退,却在繁华的都城里成为普普通通拉车的驮马,实在令人可惜可叹。
马车夫被这位目光如剑的将军看的浑身打了个哆嗦。蒋府拉车的马从来都是上好的战马,经过调~教后找门路以军中劣马为名从蒋家自己的渠道弄进来。满京城里这样做的高官勋贵们并不少,也算是被很多人默认的潜规则,但从来没有人这么明白地指出来。
他当然不能承认,就算全天下都知道这是战马,他也不能承认。
“这是淘汰下来的劣马,都有文书,不是在役的战马。”他硬着头皮说。
“是劣马还是良驹,你以为我会瞧不出来?”明殊冷笑了一声,亲昵地拍了拍这马的额头。“若军中全是此等劣马,那些北戎蛮子们能里能骚扰北境这么多年?早被咱们打回姥姥家去了!”
“怎么,云麾将军这是要查我家的马匹来路?”一直坐在车里沉默不语的蒋惟终于发声,“既然你要回宫复圣命,还有闲工夫对老夫家的马说三道四,看来对皇上吩咐办的差事也并不是那么用心,也并不急着回去。这条路或许也就用不着让了。”
明殊弯起了双眼,朗声说:“自然还是要让的,若不是你们堵着路,不走又不让我们走,我也未必能看见这几匹好马呢。不知蒋大人舍不舍得割爱,将它们让与我呢?”
蒋惟笑了起来:“还当是什么,原来明将军如此爱马。不过是几匹畜牲,又值得什么?等老夫回家,自然会命人将这几匹劣驹送到将军府上去。”
明殊哪有什么将军府?以前她是住在顾昀家,现在,索性被太后留在宫里,压根不管什么外男不外男的传言和忌讳,到现在也没给她在京里置个住处来。
围观百姓正等着看当街斗殴的好戏呢,结果袖子都快挽起来了,本是针锋想对的其中一方态度突然春风化雨,竟然是要退了。看热闹的从不嫌事大,不甘的闲汉们鼓嘈起来,正打算着架火添柴呢,就见还在摸着马鬃的年轻将军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
也不知怎的,起哄架秧子的心就像兜头被泼了一盆雪,沁凉沁凉的,倒也不是多怕,只是好像觉得这热闹看着也没意思了。
明殊回身上了自己的马,见蒋家的车夫将马车向道边拉了拉,让出一条能单骑通过的小道来,她眉头微扬,轻磕马肚,当先悠悠然走了过去。
那车夫垂着头,脸色发白,额头有细汗,垂在大~腿边的衣角簌簌而动,也不知是怕的还是气的。
“老爷,就这样让他们过去了?”那中年管事眼中只见到那三个骑士远去的背影,先前的威压一卸,被强压的不甘再次翻涌而出,随着车轮开始缓行,他凑到车窗前压低了声音愤愤地说。
竹帘后的身影自屹然不动,过了许久才听着一声轻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还能真跟他计较不成?”
不知怎么的,管事从蒋惟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几乎很能抓的到的得意来,他心头一凛,垂下头去,默默地退到一边,跟着马车一起向蒋府走去。
明殊在宫门前与无颜无垢二人分手,收回了她们手中锦鳞卫的腰牌。
“真不能跟您一道进去吗?”无颜有些不舍地看着她,“其实我们也可以做宫女的。”
明殊笑了笑,指着她们俩:“得了,在宫里头就没哪个是自由的,我或许还好些,你们要是做了宫女,光那一堆山一样的规矩就能把你们都压扁了,宫里到处都是眼睛,别说护着我,你们便稍有个疏忽都能被人生吞了去,到时候还得我去救你们。”
无垢噘~着嘴说:“哪有您说的那样可怕!再说了,我们也不是那么笨的人。”
明殊摇了摇头说:“实在是地方越大规矩越重,你们就算在宫里也并不能帮上我多少。如今无心姐姐被皇后娘娘留在宫里,每日都能见着她。有她在我身边,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你们两个好好在外头做我的眼睛鼻子,锦鳞卫现在虽然名义上划在我的手里,但你们要记住,锦鳞卫的实际掌权者有且只能有一位,那就是皇上。”
“明白,明白,就是低调嘛。”
明殊沉默片刻又说:“你们若是听到……不归大师的消息,记得给我带个信儿。北戎那里已无大忧患,能放手回来,还是早些回来为好。”
无颜无垢对视一眼,抱拳为礼,然后离开。
明殊在巍峨高大的朱色宫门前看着几乎看不到边际宫墙,默默伫立许久,才牵马走了进去。
宜王府里发生的事早已传入后宫太后和皇后的耳中,之后明殊被安阳长公主于宜王府门前截去了庆平侯府谈了许久的事,传到当世两个最有权势的女人耳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不一样的念头。
婆媳两人连挑眉的表情都差不多,眼底的笑意也几乎要溢出来。
“阿昀这孩子着实不错。”太后想起顾昀那张能令天地失色的俊脸,笑得脸上的皱纹似乎都细密了许多。
而皇后则是点着头说:“阿昀这孩子也不是外人,人又极有才干,颇有乃父之风。无论出身,相貌,才情,都配得上我们家明珠。”
外人皆以为顾昀是安阳长公主的嗣子,皇后和太后却是知道真~相的。算起来顾昀和明殊还是姨表兄妹,能亲上加亲,彼此又是相识于微末,这些年并肩而战情谊又深厚,正是比京中任何一家适龄的公子还要合适呢。
最妙的是,顾昀年过二十,却一直没有娶妻,房中连个知人事的丫头也没放一个。这令爱亲外孙女心切的太后娘娘更加满意。
于是当明殊卸了铠甲,换一身软缎面常服来给二位请安时,被那两双关切又好奇的目光打量得差点夺路而逃。
“来来来,跟哀家说说,安阳找你说了什么事?”太后的双目明亮,神采飞扬,人像是年轻了一二十岁一般。
“是啊是啊,说起来你们也是老相识,”皇后想到了什么,掩唇轻笑,“犹记得去年这个时节,她还满京城在帮你相看合适的姑娘家呢。最后差点都帮你把郑经家那个姑娘给定下来了。那姑娘本宫也觉得相当不错,是叫什么来着?一时想不起来了。”
青汐在一旁小声提醒:“娘娘,是叫郑莹的。”
“郑莹,对对对,就是这个孩子。你们瞧瞧,人都说这一孕傻三年,我现在就开始犯傻了哈哈。”皇后笑得开怀,却没一个人敢附合说她现在傻了。不过看得出来,两位娘娘心情极好,引得殿中诸内侍女宫们也都笑意盈盈。
谁不想每天都这样开开心心,轻轻松松地活着啊!
然后就听到外头有人在哭,哭出了各种花样和腔调。
真是会挑时候来扫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