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情轻松地踏入长春~宫,却发现这里的气氛很不寻常。
长春~宫里平时就很清静,但往来的宫人并不少,因为太后信佛礼佛,连带着整个长春~宫里的宫人们脸上都会不由自主露出一抹平和安宁,带着点佛气的微笑。但今天,皇帝走了好远,几乎没见着有几个宫人。
能见到的,也都是跟了太后几十年的心腹宫人,一个个面沉如水,垂眉敛目,把自己立成一个不能看不能言不能听的泥胎木塑。
这十分不正常。
在太后身边的嬷嬷引导下,皇帝绕过长春~宫的正殿,一直走到了深处长春~宫内部的一处不起眼的偏殿。
外头远远站了一溜长春~宫积年的内监和女官,严阵以待的架式,倒将皇帝给唬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没人回应,那老嬷嬷轻轻推开殿门,然后默然无声地退了下去。
皇帝走进屋里,就见他温婉高贵的正妻正一脸严肃地坐在一旁,正手是形容萎顿的太后。
不过一日不见,老娘的头发似乎全白了一样,在昏暗的室内闪动着阴郁的银光。
“母后?”皇帝心中一惊,紧向前了几步。
这才发现,这间光线黯淡的屋子里还有两个人。
一个跪着,一个躺着。
躺着的那个腹部缠了厚厚的布带,隐隐透出浓郁的草药和血腥气,看面貌有点眼熟,不过四十许的年纪,似乎是在皇后的昭阳殿里出入过的内监。
另一个则是个神色惶惶的少年,身上穿着新衣新鞋,但神情畏缩,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面目普通,身材瘦弱,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出身不高的孩子。
“陛下。”皇后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之后才对那孩子说,“你眼前这位便是皇上,之前你说的那些话,再一字一句对皇上说一回,不许有遗漏。”
那孩子本来就怕得要命,听说眼前这位便是皇帝,忙将身子伏下去,几乎是五体投地,连脸也不敢抬了。
大约是因为太过紧张,他说话有点儿颠三倒四的,不过仔细认真地听一听,大约也能理出个大概来。
这孩子原是琢州郡的人,小时候家里遭灾,他便跟着寡母一路乞讨流落到了真定府。
“那儿有个庄子,里面的人特别好。庄子里有位小姐,长的跟仙女一样,心也特别善,便留了小的母子在庄子上讨生活。”那孩子抹了一把眼泪,“小的那时候只有七八岁大,在庄子上好日子过了只一年。谁知道就天降灾祸了。”
那孩子从小跟着母亲在外流浪,有一手不错的生存技能,上树掏鸟蛋,下河摸泥鳅,几乎样样都行。那天他嘴馋,想去庄子外头的小溪里摸泥鳅,让他娘给他做泥鳅钻豆腐。一时玩的高兴,索性就爬到树上睡觉不回家了。
谁知道半夜里被火焰的“哔剥”声惊醒,就看见不远处的庄子上方红龙翻腾,热浪滔天。他想起自己的寡妇娘,忙不迭溜下树往家跑。结果才到了庄子外围,就看见好几个黑衣人手拿利刃正在四处搜什么。
他年纪虽小,但在外头流浪了多年,对外人的恶意十分敏感,再加上他除了庄子被火烧塌的声音,半点人声也听不到,心里知道不止是自己的娘,整个庄子里的人怕都是凶多吉少了。
他也忍的住,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七绕八绕躲了出去,最后藏到了山里,过了足足一个多月才敢出来。
“你之后回去看过吗?”
“回过两次,但发现那边一直有人在看着,也不敢靠太近,只远远瞅一眼。”
“你的意思是,那个庄子是被人纵火,你为何不去官府报案?”
“不行啊!”那孩子头摇的跟拨郎鼓一样,“惹不起的。那个庄子是卫家的,那些人也是卫家人,真定府的知府老爷哪敢管卫家的事儿啊!”
皇帝沉默了半晌,看了看皇后。皇后对他点了点头。
“卫家在真定的势力这么大?”
“那可是国公老爷家呢。”那孩子一脸畏惧,“知府大人在国公老爷面前,大概只能算是这个吧。”他拿小拇指比了比,“卫家有钱又有势,谁敢惹啊。”
“你说那庄子上的有个仙子一样的小姐?她是什么人?”
“她也姓卫,听说是卫家老爷的女儿。”孩子说了这么久的话,见皇帝一直和颜悦色的,倒也不怎么太害怕了,嘴皮子也利索了许多。“不过我们都觉得不大像。”
“怎么说?”
“哪有亲爹娘会舍得把亲闺女扔到这么远的庄子里不闻不问的?”少年嘴一撇,“小姐长的那么好看,性格又爽朗温柔,好像天上的仙女下凡一样,若我有这么个女儿,一定把她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疼的跟眼珠子一样。可是我在庄子一年,从来没见过卫家老爷和夫人去庄子上看过小姐一眼,连过年都没把小姐接回城里,只是让人送了几车年货来。我听庄子上的人说,小姐小时候也会在过年的时候接回去,但住不了几天就会送回来。听说是有道士说小姐命相跟夫人相克。这就奇了,小姐有个双胞胎姐姐,若是相克,同年同月同日同个时辰生的,还能命相不同吗?为什么一个当小姐养,一个当丫鬟养?这不对啊!我们都猜,明珠小姐说不定是卫老爷跟别的人生的,卫夫人就把她扔到庄子上来了。”
“明珠?你是说,那位小姐叫……卫明珠吗?”
“对。可惜,那么好的明珠小姐,竟然就这么没了。”不知是不是又想到了被烧成灰的亲娘,少年的眼泪扑簌簌掉个不停。
叶皇后提醒道:“陛下,当初敬国公府送来的族谱名册中,三房嫡女只有卫氏明兰,并无卫明珠。”
皇帝此时心里已经乱成一团麻,挥了挥手:“朕知道了。”
“陈谦,换你来说。”
那受伤的内监轻轻~喘了口气,他腹部受伤,没办法站立,虽然这姿势对帝后不敬,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声音微弱,但好在这间屋子小,又没有旁人,安静的很,倒也不难听清。
“奴婢乔装为行商,一路到了真定府。初时确是没打听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陈谦断断续续地说道,“只是奴婢一直觉得这卫家有古怪。周访真定各处,倒是有些蛛丝马迹露出来,仿佛卫三老爷还有个女儿的样子。只是再详尽的怎么也问不出来。奴婢颇费了些时日,才与卫府负责采买的一个小管事搭上线,只是从他口中听说,那卫三太太当年一胎生了两女,大的那个就是现下的宜王妃,小的那个说是自出生就体弱,险些没了命。后来有个高人卜算,说这位小姐与三太太互妨互克,只有远远地养着,不叫太过亲近,才能母女均安。于是她打小就被送到了卫家的庄子上。只是后来渐无消息。那管事只说,那位小小姐到底福薄,还是夭折了。”
原本到这儿,陈谦的消息打探的也就算差不多,该回京覆命了。谁知这时候卫家又出了事儿。
在真定府祖宅里守着的是卫家三房的三老爷,掌握着卫氏家族的庶务和所有的祖产家业。前年起,不知为什么卫氏的产业连连受挫,许多生意都受了阻碍,生意一落千丈不说,原本获利丰厚的两处产业遭受了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可以说是血本无归。卫三老爷听到消息,这才慌不迭从京城回来主持大局。勉强支应了两年,怎奈并无多少起色。卫氏一族家大业大,人口多,应酬多,花用更多。这两年能维持不亏就算了,想盈利?太难。
卫三老爷焦头烂额,可是不管他派人怎么查,就是查不出那个暗中给他下套的人是谁。不免有点风声鹤唳起来。
这时候真定府里突然出现一个外乡的行商,一住就是两三个月,到处打听卫家的消息,还特别关注卫家嫡小姐的事儿,这怎么能不叫卫三老爷心中生疑?
陈谦其实也没查出什么来,这都要走了,却被人盯上。也是他多年宫禁生涯中养出来的警觉和利落,卫三老爷连派了两拨人过来试探,都被他躲了过去。
因为觉得他来历不凡,身手不错,卫三老爷终于起了杀心,派了他养的杀手要取陈谦的性命。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高手,将他救了下来,虽然腹部受了伤,却也没有性命之忧。
再之后,他的面前被扔过来一个小小少年,便是他此次带回京中的这个幸存者。
“他在山上躲了数月,后来流落街头,本来想离开真定府的,但舍不得他娘,也舍不得收留过他的那个庄子上的伙伴,所以一直没走成,最后被人发现,藏了起来,直到奴婢出现。”
“那些人自称是江左七星阁的人,七星阁是江湖上最大的消息贩卖之所,之前也曾与朝廷做过几回交易,说是看在老主顾的面子上,便出手帮了奴婢,还将这位当时侥幸逃过一劫的人送上,”说到这儿,陈谦犹豫了一下才说,“不过七星阁从来不做无利之事,奴婢这条命和这个孩子带来的消息,他们作价一万两银子……奴婢,应了。”
“应了就应了!”皇后深吸了一口气,“一万两能换你的命和有用的消息,倒也值的。”
“是是,多谢娘娘体恤。”陈谦双目含泪,勉强抬起头点了点,做了个磕头的样子。
“你下去好好歇着,朕自会派信得过的御医为你诊治。”皇帝挥了挥手,令人将陈谦抬下去。
“叔!”少年有些发慌,他自打从真定府出来,就没有离开过陈谦的身边,这偌大的京城里,他认得的,只有陈谦一人而已。
“别怕。”陈谦摸了摸少年瘦削的下巴,安慰他,“叔不走远,皇上皇后还有太后娘娘都是仁德慈和的人,你别怕,他们问你什么,你就如实地说,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
“嗯。”少年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那你答应我的,别忘了啊。”
“放心吧,忘不了。”
等陈谦离开了,皇帝好奇地问道:“他答应了你什么?”
少年抹干了眼泪,脸上微红,不过却有笑意自眼底泛出:“叔答应了,等安顿下来,他会认我当义子,以后我就喊他爹,给他当儿子。我就又是个有家的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孕了所以更加多愁善感,小少年这么一句话,竟然让皇后哭出声来。
之后皇帝又问了几句关于卫明珠的事儿,因为他是从外乡过来,并不是本庄上的人,并没有太多机会与卫明珠接触,一年下来,说过的话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更多的,是他从庄子上其他年纪相近的小伙伴那里听来的只鳞片爪。
拼拼凑凑,也不过只能拼出个大概的样子来。
与当初他们所见的卫明兰果然相差甚远。
皇后厚赏了这孩子,陈谦此番算是出生入死立了功,见他们感情很真,皇后便作主,赐了这少年一个新名字,“陈忠”。又允诺会找先生教他读书认字,若没这方面天赋,将来也能保他无忧富足的过日子。陈谦得了个儿子,陈忠得了个老子,两个都没亲人的孤儿绑在一处,自是喜不自胜不提。
皇帝却是再也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