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王妃是哭着由人搀扶着进长春~宫的。
“外祖母!”虽不像以前那样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但也形销骨立,楚楚可怜,宜王妃只略施了点脂粉,身量纤细,王妃服套在她身上东摇西晃找不到靠似的,更衬出她的伶仃来。
往日里,只要这么娇娇弱弱地喊一声,太后就会将她揽进怀里,心肝儿肉儿的疼惜半天,追问是不是她在哪里受了欺负,遭了委屈,别怕,外祖母疼你,外祖母给你作主!
可今儿,太后只是好端端坐在锦榻上,花白的头发紧紧挽着髻,髻上插着明晃晃九凤衔珠,双眉微蹙,唇角下抿,只有眼中露出一分不耐烦来。
“日子过的好好儿的,又是怎么了?”不是以往为她做靠山当倚仗的口气,冷淡的态度让宜王妃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身子弱就在府里好好歇着,这么冷的天儿。”太后见卫明兰青白着双~唇,双目无神的样子,一时又有些心软,到底还是叫人又拿了个手炉来给她捧着,“等天儿暖和些,宜王也该启程了,你紧着些,将行装都准备好,免的一时半刻要用的时候没有就手的。若还缺了什么,只管与哀家说,哀家帮你们预备着。”
一听到太后提到宜王就藩的事,刚刚那点心寒心惊都被卫明兰抛到了脑后,她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太后面前,膝行了好几步,一把抱住了太后的膝盖,哭着说:“外祖母,您当可怜可怜外孙女,别让宜王去那么远的地方。”
“起来,快起来,这成什么体统。”太后年纪大了,哪里提得起一个宜王妃,忙叫身边的嬷嬷们将卫明兰从地上硬拽起来。
“外祖母……”卫明兰拖着长音儿,只赖在地上不肯起。
太后气急了,指着她说:“堂堂一品亲王妃,竟也学着那些不成器的家里娇纵大的女儿,居然会撒泼放赖起来,你这是在哪里学来的套路?你在卫家十几年,就是这么长大的吗?”
“去,去敬国公府把唐国夫人给哀家宣了来,让她好好看看,她这是养下的什么好女儿!”
卫明兰心中一惊,再不敢放赖,从地上爬起来道歉:“不关唐国夫人的事,原是外孙女一时情急失了心寸,惹了外祖母您生气,是明兰的不是。”
她身边站着的嬷嬷轻声提醒道:“王妃,您该称太后为娘娘。”
卫明兰一怔,明明才进二月,她身上却沁出细细的汗,心脏也扑腾扑腾跳得厉害,这一刻,她明显地感受到了太后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太后娘娘”,脑子里飞快地将这一年的经历飞快地过了一遍。
似乎,仿佛,就是在腊月里,太后见了云州回来的庆平侯和宣威将军之后,她便很少再得到后宫宣召,太后提起她的时候也少了许多。
不过见了面的时候依旧一如往常,虽没说几个字,也还是慈和亲热的,不会如今日这般冷冰冰,没有一丝温情。
也就是在那之后,皇上好像也不怎么喜爱宜王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转成了一锅沸腾喧闹的粥,一股脑儿地对着她扑过去,让她脸上忽青忽白像开了染坊,一时半刻不得个好颜色。
太后却以为是她身子还弱的缘故,又被自己刚刚那样一说,胆子怯了。
虽然自皇帝皇后那里传来的消息都否定了她的猜测,但那一点疑心早已在她心底生根发芽,见风窜起了老高,扎出了繁茂根系,让她再也没办法去正视那个曾经被她疼在心底的女人。
太后自问这一辈子几经风浪,已经将心磨成了块坚逾钢铁的石头,只可惜淬火的时候出了差错,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被称作弱点的孔洞。那便是自己的长女阳羡公主。
那是她这辈子最锥心的痛,最深的伤,最隐秘的恨,每每午夜梦回,打湿~了枕头的眼泪都是为这个女儿流的。
当阳羡的女儿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种惊喜,失而复得的酸涩又有谁能明白?她那时候是真的想将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捧到这个外孙女面前,好弥补当年自己犯下的过错和无力的遗憾。
她曾经那么疼爱过这个孩子,将她身上一切不足都变成掬在怀里的心疼和愧疚,如今再细细一回想,竟觉得处处都是破绽。
太后闭了闭眼睛,将复杂难言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复又一脸慈和地看着她:“南诏虽远些,却是朝廷所视极重的南疆,皇上看重宜王,那儿交给他是再安心不过的。你们怎么就不能体会皇上的一片苦心呢。”
卫明兰的心情有如狂澜中的小舟,起伏上下间竟生出种颠沛流离的张惶来。人都天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而卫明兰在这方面的本能似乎更强一些。就算太后已经缓和了语气,拿着跟以往差不多的表情语气同她说话,她那颗忐忑不安的心里依旧敏锐地嗅出藏在表相下的疏离,冷淡,甚至是厌烦。
只是此时却不能掉头就跑。如果今天不抓~住机会,她就再也没有可以留下的可能。
“娘娘,我是心里头急啊。”只是一息的工夫,卫明兰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再次跪在太后的面前,声泪俱下,“您也知道,宝儿这孩子来的不易,他自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寒一点,热一点都会发热。哪一回他身上不安我都彻底不眠地守着他,生怕他有个万一。娘娘,您也是做娘的,当能体会得我这一颗心。”说着,她抹了抹泪,眼角觑着太后,果然见她面上神色又真的缓了一些,便知道自己从孩子身上落笔是落对了的。
“宜王再过两个月就要离京,我自然要跟着去,可是孩子这么小,哪里受得了这路上奔波劳累。南诏离京何止千里?大人们等闲受点苦不算什么,只是宝儿,他一定挺不到……若他有个好歹,我也不能活了……”
太后对卫明兰虽有疑心,但见她此时一片爱子的拳拳之心,心下也颇有些戚戚然。
宜王世子体弱她是知道的,宜王妃又一向拿这个孩子当命一般,这个嫡长子得来确实不易。眼下宜王府中有数名侍妾有孕,宜王妃又因生产时伤了身,这三五年里再生子的可能性极小。
将心比心,却也能解释得了她此番豁了脸出来求自己的原因了。
只是宜王定是要就藩的,身为正妃,没有不跟丈夫一同就藩的规矩。可是考虑到宜王世子的身体状况,这么小这么弱的孩子,山高水远地走一趟,就算路上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南边湿热多瘴,小婴儿也多半不得好。
“那……”心里再怎么膈应,孩子总是她亲曾孙子,太后略迟疑了片刻,便说,“孩子果然是太小,不宜远行。”
卫明兰双眼一亮,就听太后说:“将孩子放在长春~宫里,哀家亲自教养他,待他大了懂事些,再交给你们带回去。”
“娘娘!”
太后怎么可以直接将孩子从她身边夺走?那可是她的命~根子!
卫明兰拼命摇头,声音都哑了:“娘娘,离了他,我可怎么活?宝儿这么小,不能没有娘啊!”
太后听她的哭叫听得脑仁疼,挥了挥手,示意宫人将宜王妃“搀”出去。
待听不到宜王妃的哭声了,太后攒在一起的双眉才略解开些。
“去将皇后请来……算了,她身上不爽利,别惊动了她。”太后想到叶皇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心情才算轻快一些,“上回保定侯夫人孝敬的几罐子渍青梅酸甜开胃,吃着不错。一会你拿两罐给皇后送去。哀家记得她以前怀着孩子时就爱吃腌的嫩姜,这回叫膳房多预备着,务必要弄的干净爽口。”
“是是是,老祖宗,您放心吧。”太后身边的青汐姑姑笑着说,“皇后娘娘怀相好着呢,听青果说,那反应就跟当年怀着太子和昭王殿下时一样,您就等着再抱个白白胖胖的皇孙殿下吧。”
“那可敢情好。”太后笑弯了眉眼,“我就知道她是个有福的。自从生了福柔,就好些年没有喜信儿了。生个儿子好,将来可以给他哥哥做个帮手。”
想到太子,太后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些。
这个嫡长孙是她眼看着生下来,一点点在她身边长大的。
打小也是聪明伶俐,活泼健康,开蒙之后,请的文武先生无不夸他。偏偏一场风寒,又因诸事耽误,发了高热,抢回来一条命之后,这性子就变了许多。好在依旧还是个仁厚孝顺的孩子。
太后放在锦椅上的手指攥了起来,这一点一滴,她全都记在心上,丝毫不敢或忘。
总有一日,这些账都要算回来。
宜王妃失魂落魄地回了府,回到府中便将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见。
宜王在前头听到了消息,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一副随她的样子。
宜王府里养了不少幕僚,半数是蒋家的嫡系,另有半数是他自己培养的心腹。
宜王有什么事并不刻意避着蒋家的人,不管是姓蒋还是姓宇文,这些人熙熙而来,皆为利往,他们总归是绑在宜王府的战车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他被调往南诏就藩,最愤愤不平,最紧张的,反而不是他这个当事人,而是那些以他为晋身阶梯的幕僚们。
他一个以天下为目标的男人,自然不会在意后宅里那些女人们的动作。
在他看来,宜王妃如今就像只被人嚼巴过的鸡胁,看着碍眼,丢了可惜。这几年,已渐渐同床异梦,加上他有了新鲜的玩意,更觉得形销骨立的卫明兰在床~上就如一块榆木疙瘩,连翻翻动动的兴致也无。
想留在京城?
那就留好了,于他也没多少关碍。
更重要的是,妻与子留在京中,未必不是给父皇吃一颗定心丸。
只是那毕竟是自己的嫡长子,宜王多少还有些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