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一过,朝中的气氛就变得相当紧张。
京兆府尹被罚俸一年,五城兵马司的陆驸马直接被撸了乌纱,回府闭门思过。涉事各衙门都有许多人或下狱或被贬,甚至六部中兵部、礼部、吏部、工部都受了牵连,兵部尚书以年纪老迈为由上表乞骸骨,左侍郎下狱,部员主事不少被抄了家。
一时间,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虽然上头口风很紧,但因为被牵连的部门和人员太多,总会有那么一丝风声露出来。京中私运私储火药,当街刺杀亲王公主,不论哪一条拉出来都是足以诛九族的大罪。
可是查得再紧,也比不得对手动作够快。底下的人如韭菜般被割了一茬又一茬,可只要根须还在,总会长出新的来。
以至最后连昭王也劝皇帝,该收手的时候就得收手。因为到后来,已经是被审之人开始胡乱攀咬,局面不可控了。
皇帝不是昏君,内有贤后,外有亲儿劝谏,便是再心有不甘,也知道此事最好就此结束。
虽然线索都断了,证据也没有,但究竟是谁在里头捣鬼,他还是能猜出七八分来的。
这就好像课堂考试时,总有那几个平素不肯用功,临考夹带小抄的人,自以为动作隐蔽,抄得无痕无息,却不知道端坐上面的先生早将下头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抓几个作弊的学生不是难事,可要找到泄露考题,又捉刀带笔的人,没有证据,却是不好动手的。
皇后劝皇帝,“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君所知也。蒋氏在朝中经营数代,根基深厚,这几年陛下连连动作,能动的也只是细枝末节。趁着这机会,能将他的势力折损近半,已是极大成就。万事以国朝为重,越是此时,却越要稳妥才是。”
皇帝哪里不知,只是胸中一口恶气,终是意难平。当年他能顺利得到太子位,承继大统,蒋家的确是出了大力,但这么多年下来,应有的荣华富贵,他自问没有少给蒋家,却偏偏人心不足蛇吞象,一个个胆子肥了敢包天。
自立了齐王为东宫,蒋氏一门看着低调安稳,私底下却互相勾连,蠢~蠢~欲~动。只是皇帝的行动也已向满朝文武表了态,东宫之位,立嫡非长,齐王既是嫡,又是长,这个位子他坐得稳稳当当。
便是太子有不测,其下还有昭王,还有太子的嫡子,排一排,除非这些人全都出了事,否则这宝座轮不到宜王来坐。
对于宇文峻这个孩子,皇帝的内心是矛盾的。
他聪明、果断、有手腕,能力比太子强了不知多少,但他身后立着蒋家,又是蒋氏贵妃一手带大的,再有才干,心性却是不足。这些年皇帝将几个成年儿子都放在身边,固然有舍不得放他们就藩远离自己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就近观察这几个儿子的品行。
如果太子能立的起来,才干足够,宜王身后又没有立着蒋家,或许宜王会是太子未来的辅政助力。
可现在……
皇帝摇了摇头。
他并不想再发生先帝时诸皇子夺嫡的血雨腥风,兄弟阋墙的惨剧,在权力的巨大诱~惑面前,什么血亲,什么手足,什么道义,那一刻都被人抛到了脑后,眼里心上,只容得下那一块锦垫大小的位子。
他想让太子顺利继位,想让几个儿子将来都能安安稳稳,有才能的辅佐他们的皇兄,没才能的也可以在封地做个逍遥富贵闲王。
只是天家无父子,皇权无手足。理想再丰满,离现实也实在有些距离。
自古最难掌控的是人心,而人心里最难抑制的,是对权力的渴望。
“是时间让他们就藩了。”皇帝自言自语,拿着朱笔,在舆图上圈出几个小圆圈儿来。
虽然他对蒋氏有这样那样的看法,但对这个儿子还是真心疼爱过的。淑贵妃初入皇子府时,也曾年轻娇艳,活泼可爱,对他全心全意地依赖爱慕着。而他那时,对这个女子又投入了几分真心呢?皇帝已经想不起来,也不愿意去想。
只要牵扯上利益权势的交换,再纯粹的感情也会慢慢变了滋味。更何况,在他年少初识****滋味时,心里便已放了叶氏。他的胸怀很广,心眼却不够大,再放一个进来就未免太挤。
那些年,他心里得意有,愧疚有,做给外人看的有,顺服自己内心的有,唯一所缺的,就是对蒋氏的真。所以他给了她宠爱,给了她尊荣,给了她脸面,也给了她想要的儿子。
女人为了自己的儿子,果然就会变得可怕起来呢!
皇帝丢开手里笔,背负双手默然看着舆图上红艳艳零散分布的几处。
山高路远,土地贫瘠,山民不服管教。他拿手在西南方那处轻轻摩挲了半晌,良久才长叹了一声。这么多年的悉心教养,最后却要亲手送他去那么苦贫之地。兵粮有限,或许能熄了他的心思,但想来这个儿子心里要恨极了不公的自己吧。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公平呢?
皇帝心想,人的出身是无法更改的,既然他的母亲出自蒋家,这未来之路便已定下了方向。若他与太子的性子换一换,他也像太子那样有自己特别的喜好并沉溺自得于其中,或许这一生,他过得会更加顺遂开心,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不甘和愤懑。
京中风~波未平,一纸诏令又掀起轩然大~波。
除了代王,宜王之外的皇子,年满十五的按母妃的位份高低各封了亲王,郡王不等,齐定三个月之后出京就藩。
代王封地在代郡,这是早早就定好了的,宜王的封地被指在了南诏。代郡在江南靠海之处,虽然不怎么大,但物产丰饶,山清水秀十分宜居。南诏地广山多,领着三个郡,人口与代郡却差不多,而且南边是摆夷族的天下,三十六洞至今归服的不过二十三洞而已。
看着平素最得圣心的宜王也被令出就藩,还就的是那么荒僻蛮荒之处,那些马上就要面临母子分离的嫔妃们心情十分复杂,连离别的悲伤难舍之情都被冲淡了几分。
淑贵妃听到消息,无异于被当头敲了一棒,哭哭啼啼就往昭阳殿赶,人还没到宫门处就放声号啕。
叶皇后懒得听她抱怨,吩咐人将殿门关了,只说头疼,谁也不肯见。
在皇后这儿吃了闭门羹,贵妃只得转道去求皇帝,谁知道皇帝在前朝见几个大臣议事,也扑了个空。
淑贵妃心里恨极了皇帝的薄情,又觉得此事是皇后在背后撺掇,更担心是宜王私底下的小动作被他父皇发觉,是因圣上生气,所以才要将人发配出去。
她自己也清楚,东宫已立了几年,宜王壮年,又不在朝中有什么正经职位,还一直赖在京中不走于礼不合,但她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从落地到现在都没离过自己身边,这会子不止要赶他出京,还一走就是那么山高水远的地方,那儿教化不行,言语不通,又满山的瘴气,娇生惯养大的宜王到了那儿说不定过几年就没了。
她越想越害怕,总觉得下一刻儿子就面黄肌瘦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叫着母妃救命。这一想像停都停不下来,让她撕心扯肺地感到痛。
入宫十余载,她一直觉得自己风光无限,高高在上,直到今日,她才醒转过来,觉得四处冰冷,孤立无援。派出联系娘家的宫人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她自然也知道,就算蒋家人能入宫,此时却也忙不上多少忙。
淑贵妃几乎一夜未眠,第二日只能在眼底打上厚厚一层脂粉遮盖发青的颜色。
铜镜新磨,映出的人影纤毫毕现,虽然光泽是金黄的铜色,但她也能看出自己面色枯黯,形容萎顿来。染着丹蔻的手指轻轻抚过眼角的细纹,再出色的美貌也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无情,就算恩宠无比,她也早就知道,其实皇上的心早就不在自己身上了。
亦或许,那颗心从来就没落在她身上过。
将案上的妆镜推倒,脂粉匣子,眉黛盒子跌了一地,铺了绒毡的柔软地垫上沾满了青青红红的颜色,显得脏污而陈旧,就如此时映在镜中年华老去的自己一样。
淑贵妃掩面痛哭起来,头一回在心底怀疑起自己当年所做的决定。
临近午时,蒋家总算来了人,来的是她的娘家母亲,蒋纪的正室夫人董氏。
摒退宫人,淑贵妃扑到亲娘怀里放声痛哭。
“娘娘噤声,传出去可了不得!”董氏与蒋纪同年,头发花白,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令她看起来有几分冷厉,此时见女儿失态,她却还能撑得住,一手轻轻拍着贵妃的后背,一手却不动声色地将女儿从怀里推开一些,不叫她的眼泪和脂粉沾到自己的诰命衣服上。
“母亲,他好狠的心,竟将峻儿放到那种地方去。”
“什么叫那种地方。”董氏就手抽~出块干净帕子塞到贵妃手中,“好好擦一擦,你是一宫主位,怎么能遇着点儿事就慌成了这样。”
她又道:“你能将宜王留在身边这些年已是不易,按祖宗规矩,皇子成年立府就要到各自的封地上去。去不了的都是些没出息得不着封地的废物,朝廷才勉力拿出米粮来白养着他们。你瞧着京里的这些宗室子弟,留在京里的哪个不成纨绔?能有什么出息!”她将声色放缓了些又劝说,“南诏虽远些,但是大盛的南疆,地域广阔,山高皇帝远的,宜王在那儿好好经营,也与一国之尊差不了多少。这是皇上给的信任、体面,你该替他高兴才是,哭成这样做什么?难不成你还对皇上有怨怼?”
没想到母亲会是这样的态度,淑贵妃一时有点儿傻,拿着帕子也不擦泪,只怔怔地看着董氏。
“这也是父亲的意思吗?”
董氏点点头道:“是,你父亲,你伯父,叔父都是这个意思。他们托我进宫对娘娘说,只好好儿听着皇上安排就是了,再怎么着,宜王也是皇上亲子,还能多亏待了不成?南诏虽艰苦些,对男儿却也是种磨砺。让他去了南诏好好的,日后开疆拓土,未必不能成就一代贤王。”
淑贵妃却是急了,这与她想像中完全不同,听着母亲传达过来的意思,蒋家竟是要对宜王放手了。
“母亲,宜王身上可流着蒋氏的血脉,将来他若登位……”
“嘘!”董氏一下子按住贵妃的嘴,一脸严正,“您乱说什么?东宫已立,再别有那种大逆不道的心思。”她对女儿使了个眼色。
要说宫里是隐秘最多却也是最守不住隐秘的地方。殿里就算将人全赶出去了,你也不知道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就有人能听得到她们关起门来的私语。
很多事,一个眼神,一句暗语就能领会意思的,绝对不能用直白的话讲出来。
彼此心知肚明就行了。
“母亲……”淑贵妃放软了身子,抱着董氏的胳膊流下泪来,“您只当疼疼我,您就忍心看着峻儿去受苦吗?那儿瘴气多,咱们北边人去了南方哪里能适应得了。而且,而且他也就只差了那么一步。”
董氏只温言宽慰着她,她想要的话,想得到的承诺却一个字也没听到。
过了几天,董氏带着她的大嫂,二嫂和几个孙女儿进宫来,蒋氏的心“唰”的就凉到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