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莲站在河边出了一会儿神,不远处有个婆子在那点香烛烧纸钱,不知是不是纸潮了,那烧出的烟特别大,熏人眼鼻,我拉玉莲的衣袖:“玉莲姐,别站这儿,快走快走。”
玉莲就好像丢了魂的壳一样任由我拽着走了,我觉得奇怪,一边走一边看她的神情:“玉莲姐,你还不舒服呢?”
玉莲摇摇头,有点迟疑:“其实……我想我还是再去见我娘一面吧?就远远地,朝她磕个头?”
我对这事根本没主意,再说她临行前去向娘亲磕头,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于是我便带着她朝金钟寺跑去了。
庙前街上熙熙攘攘的,我个子矮,越往前走就越是只能看到人群的背了,我再拼命踮起脚尖望,只能看见很远处那戏台高起的杆子,上面垂一条白幡在风里飘罢了,四下里人声嘈杂,我几乎听不见那边唱的是什么,只得问玉莲:“这是唱的《窦娥冤》吗?”
玉莲点头:“是,我娘在唱呢……月儿,戏台下面估计里三层外三层的了,再往前走也是难行,没有别的地方能看得见吗?”
我指指街两边的楼上,对她说:“那酒楼里都是有钱的大人们喝酒看戏的地方,大凡人家也不会让你进去,恐怕没别的地方可看了。”
正在这时,走在我们旁边的一人朝路边的小摊喊一句:“哎!卖炒货的,有莲花豆卖吗?”
这人一句话,让我和玉莲下意识一愣,我们一起转过头去看时,那路边一辆手推车上,果然摆满着各色炒货,一个年轻男子立在旁边,正殷勤答应道:“莲花豆?有啊!要多少?”
我们不由都定住了脚步,看着那人将一包豆子装好、称过、收钱,那买的人走了,玉莲却靠过去。我见她盯着那卖炒货男子的脸看个不停,便连忙拉她问:“你认得他?”
玉莲摇摇头,目光有点迷惑:“你们这里管炸蚕豆也叫莲花豆不成?……这人看着却眼熟。”
我说:“我们没这个叫法。”
这时卖炒货的人也看见我们,热情地招呼道:“二位想买点什么?”
玉莲怔了怔,才又摇摇头,那人便笑笑并不在意,转开去望其他来往的人,兜搭生意。这时不知哪里又走来一个年轻男子,问他道:“莲花豆给我包半斤。”
怎么又一个买莲花豆的?我诧异地嘀咕一句,玉莲也听到了,有些惊慌地觑了我一眼:“这个人……这个人我见过……”
“啊?这人是谁?别让他看见你……”我正想把玉莲拉到一边去,玉莲却一把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全身止不住地发抖,目光一径看着那人:“他、他好像是姓曾,去年戏班子路过开封的时候,这人是个裁缝,给我娘补过行头,我娘还直夸他手巧……不对,他那时候因为我们戏班唱完了要走,我娘却不肯留下嫁他,他那天夜里就喝醉失足掉河里了……怎么会……”
“啊?”我对玉莲的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你是说……”
那人买完豆子,高高兴兴地揣在怀里往前面戏台走去了。那卖炒货的低头整理下秤和砣,又继续四下里张望。
我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拉着玉莲道:“玉莲姐,我们快走吧,不要待在这里。”
“嗯。”玉莲点头,我们两人便慌不择路,在人流之中往另一个方向挤走,远处戏台上锣鼓的声音敲得震天响,好像是窦娥已经被押赴刑场,正哭诉着自己的冤情,引得街上的人更加汹涌。很多人都恨不得把前面的人都推搡倒了,好赶紧靠得戏台子更近些,有人被绊倒了,在那骂喊:“不长眼睛,你踢到我了!”整个台下乱作一堆。
玉莲急着想见她娘最后一面,便继续往前挤,可她的个子虽然比我高些,却也比不过现下四周那些人去。这专程出来看戏的人,又大多是男子,我们夹杂在他们其中,不只是被汗酸气熏得难受,更是找不着路子,我俩只能紧紧拉着手,以防相互走失,我说:“看戏的人太多,你恐怕找不到空旷地方给你娘磕头了。”
玉莲正想说什么,就脚下一个不小心,被什么东西一绊,向旁边倒去,旁边一人连忙扶她:“哎!小心!”
我抬头一看,只见是个年轻自净的男子,奇道:“咦?你不是白天那个……”
男子将玉莲扶起,关切地问她有没摔倒,两人并没注意到我惊异的神情和脱口而出的话。
“谢谢,我没事的。”玉莲连忙向那人道谢。
“你们走得这么急,是想去看银鱼的戏吗?”那人继续问道,“这里好多人都是来看她的戏的。”
“都是来看她的戏?”我不禁四下里去张望一眼,这大晚上会出来抛头露面的女子是绝少的,因此路上能看见的大都是男子,间或有一些小孩在人群之间穿梭奔跑……
“我知道个地方能靠近台子看戏,不如你们随我来?”那人殷勤地邀请道。可玉莲看看我,我再看看那人,不知是否夜色重了,我这么近看这人的面目,竟也不是十分清晰,只是觉得他在低头看着我俩,神情似乎微微带笑。
我没敢答应,玉莲也迟疑,那人见我们的样子,又解释道:“我从苏州玄墓山妙蟠寺来的,我也不是和尚,我叫贵青。”
我看这人梳着发髻,衣着看来也的确不是和尚,但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玉莲和我一样都拿不定主意,那人却热情起来:“很近的,就在这边,再不看戏就要演完了。”不由分说,他转身往一个方向走去,玉莲看着那人背影,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别的什么,也就跟着去了,我只好在后面追上。
贵青带我们去的地方真的很近,就好像变戏法一样,明明整条庙前街这么多人,但跟他后面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个小巷口。巷里也很窄,只够一个人行走,看起来应该是两幢房屋之间的间隔空隙而已,走进没几步,就有一道楼梯,贵青回头说,那楼梯通往墙头一小片空地,现在那里肯定没人。我脑海里怎么也想不起庙前街这有过这样一条小巷,但上到墙头的空地,发现这里的确是个看戏的好地方,一眼望去,戏台就在约莫十余丈开外,台下拥簇着黑压压一片人头,银鱼唱一句,他们就在下面大声叫好。银鱼一身惨白的囚服,戴着镣铐枷锁,痛声唱道:“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直等待雪飞六月……”
“好!唱得好哇!”贵青突然用力拍起手来,这时“呼啦啦”半空里旋起一股怪风,那戏台高处挂白幡的竹竿也“吱吱呀呀”地剧烈晃动起来。台下的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快看,那上面站了个人!”
这句话一出来,戏台下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我循着那人的话望,果真看见那挂白幡的竹竿顶上模模糊糊有一个人形一样的白影子,我待眨眨眼再看清些,失声道:“呀!那是什么?”
我正想拉玉莲往那儿看,那戏台上更让人惊诧的情景出现了。白幡上的白影像一阵风似的飘落到戏台上,站在银鱼身边一个扮演刽子手的人,就像着了魔魇一样还没等银鱼唱完词,他就举起大刀,一声不响朝银鱼身上砍去,我身边的玉莲发出一声惊呼:“娘……”
一串血珠像蓦然抛起的红绸一般挂在那飘落戏台的白幡上,刹那间锣鼓拉弦的乐声都静止住,台上的银鱼无声地歪倒在地……
“杀人啦!”一个憋得失腔变调的嗓音猛地喊出来,戏台之下的人群猛地大闹起来,幕后好些人冲出来围住那刽子手和银鱼。我们在这边隔得远,因此看不清情况。
“玉莲!怎么办?”我急得转头去问玉莲,“你娘她……”
我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玉莲已经倒在那贵青身上不省人事了,但那贵青虽然双手扶着玉莲,却没有一丝惊慌,只是低着头看着玉莲的脸。
“玉莲姐!”我急忙伸手去帮贵青一起扶她的身体,却听见耳边那叫贵青的男子用一种不耐烦的声音道:“小妹妹,你太吵了,还怎么看戏?”
“看戏?”我被这话搞懵了。
不知哪里飘忽传来小贩叫卖的吆喝:“炒货——油蹦脆酥的莲花豆啰……”
我这时已经确定有什么不对了,贵青的面目在这夜色里总也看不清,那模糊的五官中唯独一双黑色的眼瞳紧紧地盯着我。我惊骇得不由后退几步,那贵青见我害怕,反而更高兴似的,咧开嘴笑起来,紧接着他那蓝衣白裤的身子也慢慢变淡,我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大笑着凭空消失。玉莲的身子歪到一边,但斜刺里一股子冷风吹过,带着那阵笑声“咻”地飘飞向戏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