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简单只见过两次叫父亲的那个人。第一次是在她和母亲租的那间连窗子都没有的小黑屋,他跟母亲面对面坐着,沉默,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第二次是在一个小旅馆,他从大衣的兜里掏出一沓钱,似警告似恳求:“我有自己的家庭,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这孩子我不能认,你们娘俩儿带着这些钱走吧,越远越好。”当时还未谙世事的简单把一双水灵灵地大眼睛紧紧锁在对面的这个人身上,而这个母亲让她称之为“父亲”的人,从头至尾没有看她一眼,他头低得很沉,以至于简单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烟依旧抽得凶,掏钱时手还有些颤抖。
再后来,母亲带她离开了那个小旅馆;再后来,那个叫父亲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再后来,母亲被邻居辱骂是“小三儿”、“狐狸精”,甚至有一天还有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妇人带着一群身材肥硕的女人过来对母亲又是打又是骂,家里仅有的几样东西被砸得稀巴烂;再后来,母亲卖了随身的一个玉镯,带着她离开了那个一到春天就柳絮、杨絮满天飞的小城。而那时的简单,只有5岁。
对于母亲,简单总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那是一个不可谓不美丽的女人,大眼睛、长睫毛、双眼皮、高鼻梁、樱桃嘴,美得那么随意,却又让人不可方物。年轻时的她话很少,骨子里总透着清冷,喜欢穿白色的布的连衣裙,即使洗的发黄也不舍得扔。等简单学会认字开始读书时,便总想起西汉李延年写得:“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但简单不敢把这句话背给母亲听,因为记忆中母亲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生下你就是个错误。“母亲不喜欢自己”,这是简单自打有意识以来就明确的事实,没有拥抱、不能撒娇、渴了饿了自己动手,她小心翼翼着,很害怕母亲有一天会丢掉年幼的她。那时候有很多人对母亲表白心意,甚至直言不介意简单的存在,但母亲一一回绝了,无数个午夜梦回之际,简单总能看到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对着一沓钱发呆,“母亲是深爱着那个男人的”,简单想。
母亲唯一的手艺就是裁缝,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的碎布片经母亲灵巧的手稍稍加工,再塞点海绵,就可以变成市场上卖得最为紧凑的布娃娃。仅穿36码鞋子的脚在缝纫机的踏板上上下翻飞,齿轮、线圈碌碌转着,发出阵阵有节律的声音,年幼的简单就经常伴着这缝纫机忙碌的声音读书写字。然而随着城市的发展和技术的革新,以小家小户为单位的裁缝店渐渐关门,转而大量经过改良的机械自动化的缝纫机涌入这个城市,进入工厂。母亲不喜与人交际,而且工厂脏乱的环境让她很不适应,于是在之前那家裁缝店倒闭之后,母亲只能陆陆续续地接些杂碎零活加工,赚的钱也是越来越少。但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因好几个月没钱交房租而被房东在暴雨天像赶乞丐一样把她们赶出来时,母亲都没动过那笔钱,简单想,可能因为那是她深爱的男人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虽然极具讽刺性。
整个童年,简单跟着母亲不停辗转了好多个城市,换了好多所学校。母亲终于不再穿白裙子了,皱纹在一次次艰难的生活迁徙中悄悄爬满了她的额头眼角,终日一身棉料黑衣黑裤的她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在餐厅端盘子,在街边擦鞋,在流水线打包装。她话开始多了,却让简单越来越紧张,隔三差五就要和别人吵得面红耳赤,打得不可开交,不论男女,因为各种原因,骂她骚货的,少给她两块钱的、大街上不小心踩了她一脚的。开始嗜酒,也爱上了打麻将,昔日清冷平和的脸上逐渐多了一份戾气,她对简单越来越冷漠,话说得更少了,简单也只得更小心翼翼着。她对简单唯一的要求就是:学习第一,只能第一,不论什么考试,简单清楚地记得,有次她夜里突发高烧,第二天烧得迷迷糊糊的去参加学校月考,结果总成绩掉到了年级第十。母亲知道后,气得浑身发抖,随手抄起阳台上长长的金属质晾衣杆就往简单身上抡,简单怕极了,以至于都忘了躲闪,只能蹲在原地抱着头瑟瑟发抖,后背一下一下地犹如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