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一桌吃饭的气氛有点诡异。
郁筱梦和林叶柏挨着坐,何煦坐在她的对面,旁边是何建平和沈姨。鸡翅木的六人小圆桌,五个人坐倒也算宽敞。
这是郁筱梦第一次来何建平住的地方做客,因为当初她送何建平去医院,何建平执意要感谢她,同她电话里讲了之后,郁筱梦为难了半天,总觉得到何建平家做客,感觉十分别扭,想来想去,她打了电话给林叶柏,问他愿不愿意陪自己一起去,理由自然不便明说,只说同事的母亲请,一个人单身前往不太适合。
林叶柏是个聪明人,一口答应。如何煦所言,何建平住的地方,确实是个精品中式小宅,占地两百个平方,就有百十来个平方是院子,不大,够精致。住宅前半截是单层,后半截是两层,加起来面积也有一百五六十个平方,一个人住绰绰有余,但何建平收拾的用心,房子内外装饰独特,不显空旷。
郁筱梦特别喜欢客厅处那个入户小花园里的日式水景,用的是极其富盛名的枯山水,细腻的白色沙石铺地作水,象征着海洋,阴阳石代表小岛,有小小一处青石组和一处石磨,点缀了一些南天竹、小红枫和排骨草,不茂盛,看起来甚有萧瑟之感,小巧静谧,和风冉冉颇具禅意。坐在这里看去,就是屋外那百十个平方的小院子,主调还是日式,却在许多小物件上下了心思,泰式三角靠垫,放置在低矮的藤椅中,看起来就想让人上去躺上一个下午,地上的鹅卵石拼出印度风,一如绚丽多彩的纱丽,还有许多郁筱梦第一次见到的植物,株株生机勃勃。
没想到林叶柏对园林也是个懂行的人,更笑称自己当初如果不是先被医学院录取,那肯定是去学园林艺术了,同何建平两人聊的热火朝天,郁筱梦落在旁边,倒也乐得清闲,一个人到处看看摸摸,仔细琢磨。
当看到书房那一尊佛手时,她不禁怔了怔。
很特别优美的手型,中间却雕刻着一副世间苍生受难图,半本书的大小,栩栩如生。她看得发呆。
“我妈在潘家园买的。”何煦的声音从后面冒了出来。
其实从郁筱梦进门开始,她就能察觉有一束目光一直围着自己,不过分,很安全的一个距离。她知道那是何煦的,但她没勇气看过去。她没自信,怕自己撑不住,被那束光灼伤。
“哦。挺有意思的。”她低声说。
“东西不真,不过意义很好。我妈经常看走眼,买回这些小玩意。”何煦走了过来,在佛手上抚摸着,“翻手覆手,世间苍生都被佛一只手左右着。真悲哀。都没有自己的选择和自由。”
“人本来就是不平等的。从生来就是如此。”郁筱梦接道。“有些人注定活的潇洒自在,而有些人活的劳碌束缚,一辈子的吃穿或许还不抵别人一只手表一只包。人跟人之间,本来就是有差距的,这距离,跨越不了,所以,人活一世,贵在告诫自己,要有自知之明,随遇而安最重要了。”
“随遇而安是好事,但没几个人能做到。人总是欲求不满的,有点企图心不是坏事。”何煦不赞同。
“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公司里人人夸你人帅钱多,前途无量。”郁筱梦突然问。
何煦很认真的想了想,正色道:“人帅也要有人欣赏,钱多也要有人帮忙用啊!要不体现不出价值。”
郁筱梦一下子乐了:“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要不要喊林医生过来你诊断下?”
“那倒没必要。”何煦淡淡地说,看着那尊佛手,意味深长:“郁筱梦,觉得不可能的事你会去争取吗?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全身而退?”
“那要看什么事了。我不喜欢没把握的瞎撞墙。”
“但不可能什么事都由你一手掌控吧?”何煦笑了起来。
郁筱梦沉思一下:“衡量一下自己实力和目标之间的差距,能实现的,我会很努力的去实现。”
“那……”何煦顿了一顿:“林叶柏呢?”
“什么?他?”郁筱梦一愣。
“我说,你觉得你跟林叶柏之间有多大差距呢?是你能把握的范围?”
郁筱梦一时哑然,许久:“是的。”应该是的吧,她心里此刻突然没了底气。
“哦。”何煦伸出手,修长的指头抚触着佛手上立体的雕刻,顺着那线条无意识的蜿蜒着:“郁筱梦,其实我觉得,你跟他的差距很大。”
“这儿。”他说着,指了指郁筱梦的胸口,心脏所在的位置。
郁筱梦怔住了,那一瞬间,她有些仓皇,静默片刻,想要离开,却又不死心,转过头:“何煦……这是我的私事。我想,我和你之间,还没有熟悉到过问对方私事的程度吧?”
见她这样说,何煦露出些许的尴尬,有些气馁,苦笑一声。
“我不知道你对我有多大意见,但是,你啊,别总是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享福太多吃亏太少,瞧你撑的!”郁筱梦飞快的说着,“好吧,你对我有成见,你看我不顺眼,我认输!但是,我请你不要总干涉我的个人生活,好吗?”
郁筱梦说着,便转身离开。
“郁筱梦……我不是这个意思……”何煦明显无措,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才好,他眉头一皱,一丝懊恼浮了上来。
沈姨的声音及时传来:“吃饭了。小煦啊?小煦?”
围绕在书房中的两人身边的尴尬一下子被撕破,郁筱梦如释重负:“算了。吃饭了,走吧!”
走出很久,郁筱梦都没有回头,但她知道,何煦并没有跟上来。
那道一直追着她的目光,终于暂时消失。
同何煦书房一番对话,再坐一桌面对面的吃饭,难免尴尬,但尴尬归尴尬,面对沈姨做的一桌好菜,郁筱梦食欲大振,她人虽然纤瘦,但胃口不小,是个极其爱吃的女人,面对美味,向来是来之不拒。
她二十八年人生中,只有三次是真的吃不下饭,一次是母亲去世时,一次是和蒋一澍分手时,一次是和郝仁军结婚时,前两次是悲伤,最后一次是紧张。她那强大的胃口和经常睡不着的脆弱神经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姨做得一手好菜,她今天做的是半桌川菜,半桌粤菜。何建平嗜辣如命,川菜就是她的命根子,而何煦却偏偏将粤菜视作心头好。这娘俩,何建平待人体贴得体,而何煦偏偏刻薄无礼,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一个味重一个口淡,连房子都住的风格各异,要不是长的有几分相像,郁筱梦真是怀疑这娘俩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
有一道木桶豆花,郁筱梦以前在川菜馆也吃过,但没今天沈姨做的这般好吃地道,只是微尝一口,郁筱梦就连呼好吃,何建平便直接将那桶豆花推到她面前。郁筱梦也不客气,立马化身上古神兽饕餮,嫩黄的豆花上撒点绿色的蒜末红色的剁椒褐色的豆瓣,一双筷子舞得犹如战场上女将军手中的长矛利剑,横平竖直一下一上拦腰一切,那一桶豆花已经失了半壁江山。一般人吃豆花,都是用勺子,可郁筱梦竟然用筷子吃豆花还吃的如此酣畅淋漓,实在罕见,可见吃货功底不一般。
“太好吃了!”她边吃边兴奋,“沈姨你怎么做的啊?太好吃了!”
“豆子自己家泡自己家磨,再滤浆点卤,当然好吃了,又不是外面饭店那种大量做出来的。”沈姨笑着说。
何建平又将一大碗开水白菜推到郁筱梦面前:“来,尝尝这个,可是你沈姨最拿手的。”
开水白菜是川菜中的高级菜品,听名字是平凡无奇,乍看如清水泡着几棵白菜心,一星油花也不见,但老餮们都知道,这是地道的功夫菜,关键就在那清水一样的汤中。郁筱梦也爱川味,所以颇有心得,只是一看那道菜做的精致细腻,就知道下足了功夫。吃菜喝汤,菜脆汤鲜,齿颊留香,不由频频点头。
“川菜你沈姨做得最地道的就是这个,见功夫。何煦爱吃粤菜,你沈姨也学了不少,不过,还很有创新的。你看这个葱油鸡丁就是她自己改良的。用葱油先煎,再下洋葱香葱和葱头炒,最后进瓦罐煲一下。何煦一次能吃掉一整只鸡。”何建平又推荐。
“是吗?”郁筱梦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鸡丁,葱香扑鼻,“哎呀,真好吃。太好吃太好吃了。沈姨你的手艺超赞的!”
看她吃的差点吞下自己的舌头,林叶柏笑了起来,再看郁筱梦的嘴角粘着一小片葱叶,就嘱咐她别动,伸手取下。
整个动作亲昵自然又连贯,熟稔得不得了,郁筱梦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片葱叶已经被林叶柏小心的取下。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半垂着脸说了声“谢谢”。
虽然郁筱梦半垂着脸,但还是能看见对面的何煦不自然的扭了一下头,喉结明显的跳动了一下。
何建平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筱梦啊,你有没有去我屋顶上面的那个花园看一下啊?”
“花园?”郁筱梦和林叶柏同时惊讶的开口,花园是见过,可没见过屋顶上的花园。
“我还没上去呢,沈姨说上面是你的卧室,我就没上去。”郁筱梦说。
“吃完饭,我领你上去看一看。今年我种了不少七彩玫瑰,长的不错呢!”何建平笑着说,拿起公筷,夹起一块口水鸡,放到郁筱梦的盘子里。
吃的过瘾的郁筱梦心满意足的被何煦拖下了饭桌,说拖下饭桌,是因为她撑得快要站不起来了,只好求助。
“林叶柏……扶我一下呢!吃撑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林叶柏忍着笑,回头过去扶她。他和郁筱梦见过几次面,每次这个女人都是武装到牙齿的气场,他一直顾虑,这样的女人会不会在生活中过于强势,但今天颇显真性情,看着吃得忘乎所以的郁筱梦,林叶柏终于明白,之前的那个郁筱梦,多半是缩在伪装里。她还是怕受伤。林叶柏欣赏那个怕受伤所以强悍的郁筱梦,但更想娶这个在美食面前如同少女一般简单的郁筱梦回家做老婆。他又懊恼,之前几次见面竟然没有发现郁筱梦这样的特质,看来是带郁筱梦去吃的那些饭馆,还是没有满足郁筱梦那挑剔的嘴。
还没等林叶柏走到郁筱梦的面前,何煦抢先一步一把拉住郁筱梦的胳臂,往上一提,郁筱梦一下子被拎得站了起来。
“喂,何煦你干吗呢?这么大力气。不知道什么叫做怜香惜玉?”郁筱梦揉着胳臂不满的抱怨。
“你倒看看你自己,哪儿配得上让人怜让人惜了!吃吃吃!你属猪的吗?第一次见到你这样吃起来不要命的女人!谁娶了你还真够丢人。”
郁筱梦瞪起眼睛:“我让你扶我的吗?再说了,你很苗条?”她用指头戳着何煦的胸脯,却发现仿佛是戳在一块铁板上,指头尖有点痛,她不由缩了手,这家伙看起来跟竹竿似的,竟然还有“鸡肉”,哦,肌肉。
“你以为林医生扶得动你嘛?”何煦一把丢下她,又抛下一句:“瞧你胖得!”
郁筱梦气结,冲着何煦的背影狠狠的挖了几眼:“我有叫你扶我的吗?”
“别瞪了,眼珠子快掉下来了。”何煦仿佛背后有眼看见一般。
林叶柏终于忍禁不住失笑出声。这两人,分明是对冤家,偏要剑拔弩张的样子。
到了何建平在屋顶上的花园,郁筱梦刚刚的不欢一消而散。
这样怎样的想象力才能在一套中式住宅的房顶上设计出这样一个精致却蓬勃的花园呢?
女人都是爱花的,郁筱梦也不例外,只是何建平这个小花园,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按照何建平的风格,一定会是中式小园,可花园的风格却是偏西式一些,靠边种了一溜玫瑰花,全是郁筱梦没见过的品种,一小圈石子路,往里递进是一圈茂密的薄荷,再然后紫色酢浆草夹着葱兰花,左边有一小潭一米见方的圆形小池,水不深,有几尾小鱼,游的很悠闲,要是有几枚贝壳投放其中,就更美了。
石子路围着潭水伸去空中花园的中间,那是一丛紫藤架子,搭成七八个平方这么大,五月正是紫藤茂盛的花期,繁花满树,老藤横斜,如烟似霞,条条串串的紫色小花垂落下来,一直挂到人的肩膀上,仿佛一只只小手,多情而温柔。
伴着楼顶昏黄的灯光,郁筱梦醉了。她几乎看痴了。曾经,她最喜欢的花是白色百合,那时候年轻,白色的百合花,在她看来是那样的纯洁和高贵。可随着年龄的变化,她对花的感觉也变了,她不再喜欢那种大朵的花,反而喜欢路边都能开的茂密的小花,这样的花,没有娇弱,只有作为植物天生的坚强和韧性。所以,她也喜欢紫藤。尤其是今天晚上这样的紫藤。
沉醉在妙曼紫藤中的郁筱梦全然不觉,林叶柏已经在何建平的带领下,去看那些最外围的玫瑰花去了。
“真美啊!就好像人的生命,蓬勃的不得了。生机盎然的。”她仰脸伸出手,抚摸着倒垂着的一束束紫白相间的小花,又似自言自语。
“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我抚摸了一下那小小的紫色的花舱,那里满装生命的酒酿……”站在她身后的何煦突然说。
“它张满了帆,在这闪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它是万花种的一朵,也正是一朵一朵花,组成了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你知道?宗璞的《紫藤萝瀑布》?”郁筱梦兴奋的转过头去,她很喜欢这一段,倒背如流,却没想到,何煦竟然也知道。
花架下的两个人,面对面,靠的如此之近,黑漆漆的眼睛里倒影着紫藤的影子,曼妙的灯光,还有对方的眼睛,郁筱梦突觉尴尬,低下头,目光转向别处。
真是的,怎么会跟这种变态的男人背这样美妙的文字呢,真煞风景!郁筱梦暗自懊恼。
“我……去那边看玫瑰了……”她慌张的说完转身就跑,丢下何煦一人。
看着郁筱梦落荒而逃的身影,何煦却觉得充满了挫败感,悻悻然的独自下了楼。他有些不太明白自己的感觉。
这感觉,很细微,很奇妙。难道……他喜欢上了郁筱梦?不,不会的。他决然的将这个念头抛出脑海。是啊是啊,放着好好C罩杯的金蔷薇不要,要她郁筱梦这个哺乳过孩子的A罩杯?可若不是,自己为什么又总是追着她的身影?甚至如郁筱梦所说,还一再干涉她的个人生活。
看她收到花,会有小小的嫉妒,看她去相亲,会有小小的嫉妒。虽然这嫉妒小的几乎可以忽略,却如丝如缕的钻进心头,痒得难受,又如细小的针尖,戳得生疼。想到这,他不由失笑,何煦,你这是在做什么?莫非你也空虚太久了?身边的女人一大把,你偏去惹一株仙人掌。你还真当自己是胸怀广博的大沙漠了?
五月晚风清凉,抚脸触颊,何煦开着那辆RX350驶在长长的车河中缓缓前行,一种无处可逃的孤单感侵袭而来,他伸出一只手,任由这春风的抚摸。突然想到郁筱梦还在自己的楼顶上,同那位林医生一起看玫瑰花,又一阵莫名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