蘧伯玉和孔丘二人对视了一眼,看到孙奕之打来的眼色,按下怒意,负手而行,跟着那偏将一路行去。
卫国虽是国小势弱,然民风开放,帝丘的富足繁华在中原诸国也名列前茅,卫王宫历经百年,每代卫王翻修重建投入不计其数,尤其是前任卫王灵公最为富丽奢华,宫室雕栏玉砌,阔大高远,与姑苏吴宫的风格截然不同,华丽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刻卫王所在的承光殿中,便传出阵阵动听的乐声,只是那缠绵婉转的乐声,与昨日夜宴时清雅宏正的乐声截然不同,孔丘和蘧伯玉一听,便皱起眉来。
不等他们发问,宫中忽地传出一个清扬柔美的女声,曼声吟唱,那声音如流水似清风,随着那琴音箫声,飞出宫阙,袅袅回旋,让人闻之动容,无从抗拒。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孙奕之看到两位老先生愈发难看的眼神,一挑眉,忽地从袖中取出个短笛来,冲着两人晃了晃,微微一笑,置于唇边,倏地吹奏出一串极高的调子,如响箭鸣镝,穿云裂石,高亢明丽,一下子,便冲破了承光殿那些缠绵悱恻的靡靡之音,搅得那些乐者心神大乱,手下一错,走音跑调,完全无法再继续下去。
带路的偏将看着他,目瞪口呆,完全无法言语。
“大胆!何人竟敢在此捣乱!”承光殿中传出咔啦一声,不知是何物被摔,随即便有一人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出来,方才厉喝一声,便看到施施然站在殿前的几人,尤其看到横笛而立的孙奕之,眸光一闪,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幅温文恬淡的笑脸,拱手一揖,歉然说道:“孔俚不知两位先生与孙将军到此,多有冒昧,还望三位海涵。”
蘧伯玉和孔丘俱是轻哼一声,并未理会,只有孙奕之收回横笛,冲他拱手还礼,轻笑道:“孔大夫无须如此,我也不过是陪两位先生来向大王告辞。还望孔大夫代为通传一声,请大王派人送我等出宫。”
“告辞?为何?”孔俚一怔,脸上的笑容顿时荡然无存,带着几分焦虑不安,急切地问道:“可是有人怠慢几位?若有人胆敢冒犯先生,某必当禀告大王,严加惩处……”
“孔大夫实在太过客气了,并无人敢怠慢我等。”孙奕之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笑眯眯地说道:“只是先生年岁已高,这玄宫机关重重,非一日能开,孙某也是担心累着两位先生,方才请辞。”说着,他瞥了眼身边噤若寒蝉的偏将,接着说道:“不过,听闻大王政务繁忙,无暇接见,故而冒昧来此,请孔大夫代为通传。”
孔俚的面色愈发难看,狠狠地瞪了那偏将一眼,说道:“定是有人误传大王之命。三位俱是大王座上贵客,岂能轻慢。还请三位随在下进殿面见大王。”人都到了这里,还故意打断了大王的兴致,哪里还能拒而不见。这三位,没一个是好惹的。哪怕蘧伯玉有当世君子之说,然正因为如此,他的一言一句,更引人注目,单是在卫国之中,敬仰他之人,远超过忠心于大王之人。
更不用说门下弟子过千人的孔丘,还有孙奕之……孔俚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就忍不住背后发寒。
他才收到战报,方才知道,齐鲁吴三国之战中,吴国大胜,亦折损五万兵马,齐国大败,十万大军毁于一旦,而鲁国先前获胜之人,便是孔丘门下三子,其中看似与此人无关,但亦有人见过他在鲁国出现,此番前去南山别院之时,拿着的亦是鲁国冉有的书信。若说此战与此人全无关系,孔俚根本不信。
想要拦着他们不见大王,就算大王自己也愿意,也要考虑下后果。
孔俚伸手相邀,孙奕之亦退后一步,让到一旁,请两位老先生先行一步,自己方才跟上。孔俚刚要起步,却被那偏将扯了扯衣袖,低低地说了一句,他暗暗磨了磨牙,点点头,让他在门外守候,自己则快步跟上,紧随着孙奕之一同进殿。
承光殿中正是一片混乱,地上尚有一滩液体和碎瓷片,几个侍女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一旁跪着几个浑身颤抖的舞女,而大殿上方长榻上半坐半卧的卫王,一看到几人进来,抬手示意身边服侍的宫女让开,缓缓坐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走在最前面的蘧伯玉,缓缓说道:“蘧大夫何事来此?”
蘧伯玉闻到地上的酒气弥漫,混合着那些脂粉香气,还有殿中的熏香,一闻就有些头晕脑胀,心下暗叹,面上却依旧恭谨从容,淡淡地说道:“老臣年迈,不堪一用。本想为大王效力,一探玄宫之秘,只是这身体不重用,特来向大王请辞。若玄宫开启后,大王还有用上老臣之处,老臣再来效力。”
卫王看了看他,又看了眼孔丘和他身后的孙奕之,方才开口,“两位先生和孙将军要一起走吗?”
孙奕之上前一步,说道:“家师欲往蘧大夫府上休养,奕之身为弟子,自当随侍。”
孔俚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蘧大夫与孔司寇若是身体不适,不防暂留宫中,请宫中医师替二位诊治,宫中良药无数,想必更有利于二位休养。”
卫王点头称是,散漫地说道:“蘧大夫为国操劳一生,就不防暂住宫中,孤会命人送去最好的药草……”
“谢大王美意。”蘧伯玉躬身一揖,说道:“只是老臣择席而眠,大王美意,恕老臣无福消受,还请大王见谅。”
卫王神色一凝,坐直了身子,冷哼道:“蘧爱卿,龙图昨夜方现,今日已有人传信出城,依你之见,孤当如何处置?”他干脆撕去掩饰,直接了当地质问。才不过一夜之间,今晨帝丘城门方开,便有数批人马疾驰出城,分往诸国,孔俚得信前来通禀,却已无从拦截,只能先封锁王宫,禁止出入,再做打算。
这个节骨眼上,蘧伯玉和孔丘孙奕之要出宫,他自然没什么好气。连着被这老头儿推三阻四的,他也懒得再废话,干脆质问于他,看这位人中君子,三朝老臣还能如何应对。
蘧伯玉闻言果然一僵,呆了半响,方才艰涩地答道:“自当封锁城门,通传边城追截……宫门……亦当封闭,严禁出入,隔绝消息,以清查内奸。”
卫王盯着他,唇角慢慢弯起,轻笑道:“蘧爱卿不愧为三朝老臣,手段老道。孔大夫,传令下去,就按蘧大夫所言行事。追截清查,一旦发现有里通外国之人,格杀勿论!”
“喏!”孔俚应了一声,便转身退下。
孙奕之抬起头来,正好迎上卫王探究的眼神,苦笑道:“大王有命,奕之自当从命。”
卫王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那侍女,是晋国赵氏女?”
孙奕之毫不畏缩地迎上他的视线,颔首应道:“祖籍为晋国赵氏,然父母双亡,已孑然一身。大王若有怪罪,奕之愿一力承当。”
卫王盯着他的双眼,看了良久,方才轻笑一声,说道:“想不到孙将军不单单是沙场勇将,还是多情之人。孤只是好奇,你为何要让她带走那匠人?莫非你不知道,玄宫一日不开,你们就一日不能离开此地。”
孙奕之硬着他凌厉的眼神,轻叹一声,说道:“可若是留下来,打开玄宫之时,只怕也是他断命之刻。想要他命的人,只怕还不止是大王……”
“此话何讲?”卫王眯起眼来,眼神却愈发森冷,“孤本当将军为上宾,信重有加,不想将军却引狼入室,那匠人……根本打不开玄宫之门吧?”
孙奕之摇摇头,说道:“奕之早说过,他若打不开玄宫之门,这世上只怕也无人能开。只是眼下不想他开门之人,远多过想他开门之人。必死之局,又何必苦守其中?暂避其外,守株待兔,有何不可?”
卫王一怔,问道:“何意?”
孙奕之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周围那些战战兢兢的宫女侍从,反问道:“大王难道以为,这殿中数十人,尽皆忠于大王?”
卫王深吸了口气,视线扫过殿中众人,寒声道:“都退下!”
“大王!”孔俚本就在承光殿门口吩咐侍卫前去传令,一边说着一边听着这边的对答,听到此处,匆匆走进几步,说道:“宫人侍女可退下,侍卫不可!”
卫王点点头,那些侍女宫人如蒙大赦,齐齐行了一礼,一个个连头也不敢抬,匆匆退出大殿。
“行了吧?说——”待他们退出大殿,孔俚又让侍卫紧守宫门,方才进殿,便听卫王急不可耐地追问道:“孙奕之,何为必死之局?”
孙奕之直视着他,目光专注认真,缓缓说道:“大王真的以为,殿前陷坑之中,便是颛顼玄宫?”
“什么意思?”卫王闻言拍案而起,怒道:“龙图天相,岂能有假?”
孙奕之轻哼一声,说道:“那大王可知,先前在那陷坑之中,有多少人暗算那开门匠人?若非奕之和侍女暗中相护,只怕大王现在能见到的,也不过是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