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品今天的身份是董事长弟弟的亲信。
一方面,董事长弟弟需要摆足架子。
另一方面,庄爻顶着张林璞的脸,其实和她一样暂时无法露面,否则陆振华知道林璞的存在,等同于知道她的存在。
两位堂主都当作此时董事长弟弟坐在这边的屏风后面,因此见吕品等同于见董事长弟弟,对吕品非常地客气,并没有开门见山,而先与吕品闲聊些题外话。
阮舒的视线稍稍偏离,盯在监控画面右上角露出的一小截屏风。
傅令元现在,应该就坐在那后面……
扭头,她看向身侧的庄爻。
庄爻知她要问什么,点点头:“姐放心,已经遣了人去给傅令元递讯儿。”
后边坐在太师椅里翘着二郎腿的闻野嗤出风凉话:“这么迫不及待见到你前夫?”
阮舒不予理会,撇回脸。
大茶室内,两位堂主的话题步入正轨,在为前阵子码头发生的两件事致歉。
…………
致歉的话,和之前讲给宋经理的,并没有多大差别。
傅令元懒得听,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他的眸子依旧眯着,盯紧屏风,既耐性,同时也无法将焦躁全然压制。
抬腕看了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他正准备让栗青去办事。
门口的赵十三率先进来汇报:“老大,庄家那边有人来邀你‘借一步说话’。”
傅令元挑眉,下意识地看回对面的屏风,心下轻笑——她比他还要着急……
栗青谨慎:“老大,会不会有诈?”
“不会。是她约的。”傅令元起身,口吻比昨晚还要确信,“她费劲卡住合同折腾出这些事,肯定要拿来和我做交易。”
…………
庄爻接完电话,弯身对阮舒说:“姐,傅令元过去了,我和荣一也去了。”
“嗯。”阮舒颔首,头一偏,望向荣一,肃色叮嘱,“记得,今天最重要的是和傅令元谈拢保障荣叔安全一事,不要有太多私人情绪和他起了冲突。”
平时他其实靠谱的,可一旦扯上傅令元,荣一的小心思总是特别多,特别令她无奈。
“我知道,大小姐。”荣一栽了栽脑袋。
阮舒抿紧嘴唇,目送他们二人。
昨晚在书房,和庄爻、荣一所商定的计划是,以董事长弟弟为名义,促成此次的谈判。明面上,吕品和隐在屏风后的董事长弟弟,与两位堂主沟通;背地里,单独约出傅令元,由庄爻和荣一代表她前往协商。
她没有骗荣一,她确实下定决心了的。
今天绝对不露面,不和傅令元直接见。
转眸回来,目光掠过恰恰掠过闻野。
闻野正手托下巴盯着她瞧,饶有兴味儿:“心真狠。他那么想见你,你竟然不去见他。”
阮舒眼波无澜,看回监控画面。
…………
来到指定的客房,栗青先用防窃听窃视的探测仪确认屋里的干净和安全。
稳妥之后,傅令元进门,落座。
栗青今天没有收获,反觉得不自在:“老大,林璞今天还真的没装任何窃听或者监控设备。”
傅令元环视周身一圈,淡声:“十三其实说得有一定道理,就算他们安装了,有你在,也无济于事。”
“老大的赞美,我是一定要收下的~”栗青嘿嘿嘿地笑,小有得意,但并不骄傲自满,迅速敛了神色便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继续谨慎小心地盯防。
不多时,外头的赵十三紧张地通报:“老大,人来了!”
傅令元登时起身,望向门口。
一前一后两道人影进入他的视野。
后面那个如他所料,是荣一。
前面那个却并非阮舒。
“傅堂主,久仰。”
…………
屏幕上的监控画面在一眨眼的功夫变成了两个。
一个还是原来的,大茶室内吕品和两位堂主的你来我往。
另外一个刚跳出来的界面,展现的首个图像,便是傅令元轮廓沉笃的面容。
阮舒眸光轻轻闪动,捕捉到他神色间的失望。
当然,稍纵即逝。
刹那间,他恢复如初,斜斜地勾起一边的唇角:“林璞,你以前可是喊我姐夫的。”
…………
庄爻展颜:“傅堂主,痴心不改和无理纠缠,是截然不同性质的两码子事。”
“你也真够狠心,悄无声息地突然消失,连家人都不再管。原来大老远的跑来江城。”傅令元别具深意,“林总在牢狱里要是知道你如今比在海城还要混得开,必感欣慰,丧妻丧子之痛也能减缓不少。”
庄爻从容不迫:“多谢傅堂主牵挂。不过傅堂主知道的,我只是林家的私生子。比起他们,我和姐的感情更好。何况林家还对姐做出那种猪狗不如的事情。”
“我如今和姐一样,和林家无丝毫瓜葛。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的一切,都是沾了姐的光。是不是算混得开,我不清楚。不过,”他话锋一转,双手摊开,“既然傅堂主能有事求到我这里,或许我真的混得挺开的。”
傅令元似笑非笑:“几个月不见,口齿比之前伶俐许多。”
“傅堂主过奖。”庄爻客客气气,“在姐身边看多了姐平常如何与各方牛鬼蛇神打交道,耳濡目染,学了丁点儿皮毛。但连姐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确实,你和你姐还差得远。”傅令元老神在在地点头,勾唇,“不是连万分之一都比不上,而是根本够不上格和阮阮相提并论。”
虽被他贬低,但庄爻没有半丝不悦,而笑了笑:“傅堂主所言一点儿不夸张。”
…………
“啧啧,两个吹须拍马的狗屁精。和事实严重不符。拿砂砾当珍珠。”闻野的嘲讽倏尔近在她耳畔,“怎样?你现在心里正暗爽着吧?”
“离我这颗粗糙的砂砾远点,别低了您老尊贵的身份。”阮舒轻飘飘,视线定在显示屏上不移。
…………
“当然不夸张,本就全都是大实话。”傅令元眉梢稍抬。
栗青把从庄爻他们出现后便有反应的探测仪关掉,心下腹诽自家老大绝对是猜到阮姐此时此刻极有可能在看着这里的动静,所以抓紧机会拍马屁……看来他也不用把探测仪的反应告诉他了……
荣一在庄爻身后压低着音儿提醒:“强子少爷,我们不要和他多废话了,抓紧时间把事情给谈了。”
庄爻自然明白,微笑地看着傅令元:“傅堂主有事说事吧。我们毕竟是旧识,真能帮得上的,我尽量帮。你们找我找得也不容易。其实之前如果傅堂主亲自来寻,或许我早能答应下来,不用拖到今天。”
傅令元却是目露困惑:“我有找过你么?我自己怎么不记得?”
庄爻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微微一怔。
傅令元薄唇一挑:“林璞,找你的不是我,是两位堂主。我找的人,从来只有她,没有别人。”
荣一冷笑插话:“就凭你还想见我们大小姐?林少爷能来,对你都已经是种恩德了。”
“是么?”傅令元嘲讽一勾唇,看回庄爻,“林璞,我今天没空和你喝茶叙旧。你自便吧。”
他悠哉悠哉地走回沙发落座,完全不像他是被请来这个房间的,而有种反客为主的架势。
庄爻轻皱眉:“傅堂主,你别不是忘记你们这次找我们谈判的目的吧?”
“我当然没忘记。我比你们都清楚得很。”傅令元笑容散漫,“因为比你们清楚自己的目的,所以不想在你们两个身上浪费时间。”
荣一冷声:“看来你们青门是不想要继续留在庄家码头了。合同不想签了是么?”
“能不能签,也并不是由你们两个做主。”傅令元反唇相讥,继而若有深意,“何况,究竟是谁更有求于谁,还说不准。”
荣一心头一磕。
庄爻眼里划过一丝陡峭:“傅堂主,你走到哪里,都是这么气焰嚣张吗?难怪青门的两个堂口在我们庄家的码头上继而连三出事。青门的管理层如果都是傅堂主这样的,确实也没有什么继续合作的必要。”
言毕,他转身:“我们走吧。”
不过是装腔作势,荣一清楚,作势要与他假意离开。
傅令元却没有丝毫紧张,也并不挽留:“慢走,不送。”
庄爻和荣一均滞住,无声地交换一个眼神。
傅令元沉沉地嗓音传出:“让她亲自来。否则什么都没得谈。”
庄爻扭回头去。
傅令元目光平淡,隐含冷峻,笔直地凝注庄爻的双眼,俨然穿透庄爻,在看另外一个人。
…………
电脑前,明明隔着屏幕,阮舒却感觉与傅令元幽黑的双眸毫无屏障地直接对视。
她一动不动。
直至一只手掌亘到她面前,遮挡她的视线,伴随着闻野的讥诮:“眉目传情呢你们?”
阮舒凤眸古井无波地瞍他一眼,拂开他的手。
傅令元那个房间的画面已消失。
估摸着庄爻和荣一已离开。
阮舒眉心深深蹙起,搁在膝上的拳头紧握。
非常明显,傅令元看透了这次的交易并非他单方面弱势,料定了她的在场,所以才敢把庄爻和荣一赶走。
他的态度相当明确且强硬,非她不谈,仿若现在双方的局势全然对调,他才是被求的那一方。
相较于东西两位堂主的态度,傅令元简直不能再有恃无恐!
是的,她感受到的就是有恃无恐。
好像丁点不担心合同的事儿没有着落……
她正忖着,庄爻和荣一回来了。
“姐,情况你都看到了吧?”
庄爻摘下方才用来传输画面的眼镜。
荣一咬牙切齿:“傅令元太自以为是了!他以为这里是海城吗?”
阮舒抿唇不语。
“这有什么可气的?”闻野搭腔,难以理解似的,“既然要求她亲自去才肯谈,那就让她亲自去喽。”
嗯……?阮舒应声挑眉,望向闻野。
荣一条件反射地驳回:“他说要见就给他见。他当我们大小姐是什么人?门都没有!”
“那这次交易就不用谈了,可以打道回府了。”闻野摊摊手。
荣一眦目:“傅令元他不过是在故意拿腔拿调。让外面吕品也不要和两个堂主继续聊了,给他们青门下马威。看傅令元怎栽跟头!”
闻野嗤之以鼻:“搞清楚现在是你们更着急,还是他更着急。”
荣一被堵住。其实刚刚那句话他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阮舒在这时从椅子里站起。
荣一有些着急:“大小姐——”
“好了。”阮舒颦眉打了个手势,“我去吧。”
闻野轻蔑:“打从一开始就应该让她去,人家前夫摆明了是来见她的,没见到,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你们都是在浪费时间。”
阮舒狭着凤眸瞟他一眼:“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她可不相信,他今天纯粹是跟来旁观的。而他现在,摆明了在鼓动她去和傅令元见面。
闻野听言冷呵呵:“OK~我多事~狗咬吕洞宾~你爱去不去~与我何干?”
双手抱臂,他坐回太师椅里,搞得跟撂担子似的,可其实他根本什么都没干。
阮舒捺着心思转眸,眼神透彻,挟着信任,注视庄爻,若有深意地问:“我去和傅令元见面,没问题吧?”
庄爻读懂她,:“姐,你尽管去,我们没有在你身上放任何特殊装置。”
他稍显无奈,“傅令元身边的栗青,不是个好糊弄的人。我今天不想浪费精力和他斗智斗勇。”
阮舒垂了垂眼皮,复抬起,当即迈步:“那走吧,抓紧时间。”
…………
“老大,人来了!”赵十三又一次通报。
栗青警醒他:“说清楚具体是谁来了!”
“阮、阮姐。”赵十三不是在答话,而是在向只隔两三步之远的阮舒表达问候,紧张且恭敬。
阮舒未予理会,径直掠过他。
还差一步就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住脚步,偏头,对跟在身后的荣一和庄爻说:“你们留在外面。”
“不行,大小姐。”荣一即刻拒绝,“你一个人在里面,我不可能放心的。”
庄爻却是抬臂,做了个阻拦荣一的手势:“让姐一个人进去。”
扭头他看向阮舒:“姐,为了你的安全,我们约好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如果你没有动静,我和荣一进去找你。”
阮舒没有意见,点头。
荣一对这个折中的安排也没有异议,忧悒地叮嘱:“大小姐,你小心点。”
“谈判而已。有什么值得小心的。”阮舒不冷不热。
“阮姐~”栗青在这时从房间出来,笑眯眯,“老大在等你。”
阮舒深深沉一口气,举步往里走。
四五步后,她停定。
身后的门被栗青随手带上。
阮舒掀起眼皮子。
傅令元修长的身形站立在那儿,双手插兜,眸光似浅又暗影沉沉地落于她身上,微微翘起的嘴角带着一抹促狭:“你来了。”
“嗯,我来了。”阮舒一脸恬静,淡然自若,“既然傅堂主是明白人,我们就不兜圈子了。码头的合同是我故意针对你们青门而卡的,要我同意,其实很简单,答应我几个条件就可以了。”
“站着说话不累吗?”傅令元已三两步主动走到她跟前,唇角勾着抹惯常的笑意,“去沙发坐着,几个条件都慢慢谈。”
他试图去握她的手。
“不用了。”阮舒快一步避开,淡漠道,“速战速决吧,谈完就结束。”
傅令元没有强迫她,笑意未减:“你觉得站在这里面对面聊比较好,那就这样聊。”
他靠得太近,气息太浓,阮舒往旁侧偏离了位置,稍稍避开他,张了张口正欲讲话。
傅令元抢了头:“隋润东碰你哪儿了?”
背着屋里的灯光,他的双眸黑醇醇的,漾着丝丝寒气和森森冷意。
阮舒微抿一下唇,平静而平淡:“与你无关。”
傅令元走近她,气压很低,气息缠绕在她的鼻间。
阮舒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
傅令元搂住她的腰,揽她入怀,手臂铁箍一般,紧紧的。
“抱歉,不能为你做任何事。”
他的声音很低,很哑,很沉,沉得甸甸的。
因为其中夹杂了浓浓的自责,以及……一股子深深的无力感。
阮舒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应他,任由他的脸埋进她的颈间,呼吸灼热,悉数喷洒在她的皮肤上。
她古井无波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淡淡问:“多少次‘抱歉’,你数得清吗?”
傅令元身体一僵。
“你也不是第一次无法为我做什么。”阮舒又出声,嗓音如玉珠落水,清冷而漠然,“何况,我和你现在的关系,仅仅只剩你单方面一厢情愿地对我纠缠不清。”
傅令元安静两秒,松开手,转而捧住她的脸。
他吻下来。
吻很浅。
从她的眉间,到她的眼,到她的脸颊。
一点点地亲,一点点地移,蓄满了他的温存,慢慢地描绘她的轮廓,仿若最柔最缓最思念的流连。
阮舒还是没有动,没有反抗。
当然,更没有回应。
直至他要落往她的唇,她撇开脸,微微敛眉,眼瞳里的情绪很是不愉快:“傅堂主,我最多只给你十五分钟的时间。”
傅令元未再继续。
他掰正回她的脸,额头压到她的额头上,感受她的生命的温度。
很美好……
笑了笑,他问得冷不防:“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不知道。”阮舒神色淡漠如初。
傅令元没有生气,热情也没有被她打退,勾勾唇:“嗯,我就猜你肯定忘记了。”
“不过没关系,家里有一个人记得就够了。”
阮舒未加理会他的自说自话,趁着缝隙强行插入她的事情:“要想我同意签合同,首要的条件是你得答应我,保证荣叔不受陆少骢的骚扰,在医院相安无事的接受治疗。”
“结、婚、纪、念、日。”傅令元沉磁的嗓音毫无缝隙地接在她的句末,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吐字,低而挟着挑、逗。
他眉目清隽,黑眸湛湛,泛着光似的凝着她,深深的,像看进她的内心最底处:“一年前的今天,我们去领了结婚证。”
阮舒思绪微微地振颤,颤颤地,那晚从领证前到领证后的回忆,均流水一般自发在脑中过了一边。
明明完全不记得日子,回忆却清晰地突显了细节。
原来……距离那个时候都已经一年了……
傅令元在这时握住她的左手。
她的手是软的,温热的。
温软得叫人握住之后就永远不想再松开。
他牵起,送到他的唇边,浅浅地亲了一下,笑意朗朗:“给你准备了礼物。”
阮舒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伸手进他的衣兜里,掏出了一只不大的方形首饰盒。
他原本好像想直接把首饰盒直接塞进她的手里。
转念他恍然了什么,便改为由他打开首饰盒,开口朝向她。
首饰盒里的东西顿时展示在她眼前。
是紫水晶。
像是一小枚吊坠。
乍一眼看,形状怪怪的,表面是凹凸不平刺刺的,而非一般情况下看到的打磨得光滑的那种。
有点……丑……
阮舒轻蹙眉,凝睛仔细一瞧,才发现,她第一反应的“丑”的判断,是没有错的。
因为,它是只——小刺猬。
“又嫌弃它丑?”傅令元俨然从她的表情看穿她的心思,眼里光泽流动,“科科可是你儿子,嫌丑还是你的儿子。”
“它和阿针感情很好,阿针都已经生过两胎了。两次加起来生的小刺刺,存活的加起来一共有五只。你升级当奶奶了。再过不久,应该连曾孙都能有了。”
他饶有趣味儿而耐心地告知,语音始终含笑。
“我来江城太匆忙,没能准备充分,琢磨了好几天,感觉买什么都不合适。好不容易有了这个点子,小刺猬的成品不好找,只能去水晶店里订做。昨晚才刚拿到手的,幸好来得及。”
讲话期间,他把吊坠从首饰盒里拿出来,又有些遗憾:“做工已经尽量仔细,但毕竟时间太赶。”
唇角一弯,他的语气最终转为揶揄:“你现在是个富婆,庄家的古董肯定见得都不爱见了,何况水晶、玛瑙之类的。恰好我手头的钱不多,连工资卡当初都交到你的手里了,太贵重的礼物我也买不起,就从意义上取巧。”
言毕,他拿着吊坠,想帮她戴上。
阮舒抓住他的手,制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