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大汉更是以儒家仁义治天下。此二人不过与伍孚交往密切,尚无确凿证据便要被戮颈在前,如此所为,置我大汉律法于何地?”关键时刻,刘协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量,横跨一步挡在董卓身前,大声说道。
“皇帝,你莫非要包庇此二人?”董卓这时才将眼神扭向刘协,那双眼睛当中透露着清晰无误的威胁和恼怒:“老夫言此人该死,那便该死!某家宁肯错杀一万,也不会放过一人!”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令天下人负我吗?”面对董卓汹涌暴戾的怒气,刘协这一刻没有感到多大的恐惧,反而想起了曹操这一句千古名言。只不过,曹操说这句话时,还带着几分自嘲式的悲悯,而董卓刚才那番话,却实实在在暴露了他的人生理念。
这一瞬,刘协抬头望着董卓那双通红嗜血的眼神,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明悟。在此之前,他与董卓一番醉酒夜谈,甚至还有一丝悲悯这位边塞武夫艰辛波谲的上爬之路,为这个荒诞残酷的时代感到悲凉。但接连经历郭汜手下那些西凉兵屠戮无辜百姓及董卓此时的反应之后,刘协清楚认识到,自己与董卓之间那一丝极其脆弱的怜悯已在这一瞬悄然崩断,只余下冷漠而狡诈的博弈。
或许,他们两人之间,本来就不应该存在那一丝相惜。毕竟,自古以来,站在权力巅峰的人都是孤独的。刘协的身份注定他的孤独,而董卓,却是因为他已经站得太高了,高到了他狂妄到开始肆意驱使权力的地步。
这样的结局,只会在他成为残暴和弱智的代言时,被权力反噬至片甲不存的地步……
而刘协要做的,就是静静看着董卓从巅峰上跌落下来。甚至,他都不用推波助澜。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总会有人出现的。
果然,那个意料当中的人出现了,司徒王允亦步亦趋赶到两人面前,仍旧庄重地向天子和太师依次行礼后,才在二人不约而同的眼神下,开口道:“陛下,伍孚胆敢行刺太师,被戮命在此,自死不足惜,也合于汉朝法制。”
说罢这句,董卓的脸色已微现得意之色,可想不到王允转头又向董卓说道:“太师,陛下所言亦然有理。汉律六十篇,先有《九章》、《傍章》,又有《越宫律》、《朝律》。事事有律可依,天下才未有不平之怨。太师若以一言决朝臣生死,未免会失天下人之心。臣特请太师以社稷为重,将此三人交由廷尉审问,以儆效尤。”
未待董卓回复,蔡邕这老头儿也跑了过来,接口道:“太师,这未央宫前殿乃朝臣议会之庄肃之地,未尝有过大臣被戮在前之先例。此举甚为不祥,若太师执意撼动天意,恐有灾祸降临。臣也以为,此事当秉公论断为好。”
刘协看着董卓,他不知道接下来盛怒当中的董卓会怎样。按照他的猜测,董卓既然已开始打算用恐怖残暴统治巩固自己的权威,那必然会拒绝这二位的建议。但想不到,董卓只是身体猛然绷紧成一条粗线后,又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将心中的盛怒化解。回头看了一眼田仪和李儒,见二人同时纷纷摇头示意后,只能咆哮道:“老夫自征战以来,大小数百次。这汉室江山,哪次不是老夫用血、用刀拼杀出来的?……”
接下来,董卓的自卖自夸刘协没往心中听多少,他最后只听到董卓百般不甘说道:“若不是为了这汉室江山,老夫今日在此便要取了你二人狗命!今日算尔等运气,发放廷尉严审,一有牵连,定斩不饶!”
董卓恨恨拂袖,显然口不由心,说罢最后一句,他看到荀攸一脸云淡风轻、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恬然。不由上前,狞笑着向荀攸说道:“老夫知道你们这些臭读书人的骨子很硬,不过你小子莫要得意,到了廷尉大牢,你便会明白选择杵逆老夫究竟会是何下场!”
这句话道出,刘协心中不由冷笑。董卓这时显然还认识不到朝廷几乎所有臣子都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之事,廷尉温正虽然惧怕董卓权势,对其卑躬屈膝,可论到杀戮同仁此事。温正除非想要留下千古骂名,才会真的对何颙、荀攸二人用刑。更不要说,荀攸的挚友钟繇此事还是廷尉正,更会对此事阳奉阴违。
然而,就在刘协心底这丝冷笑尚未绽露出来时,他却突然看到董卓身后那位文士打扮的李儒。这一瞬,刘协清晰看出,李儒望着自己的眼中,居然流露出一丝如毒蛇一般的阴冷猩红光芒。
那种眼神,一下让刘协浑身冰冷,仿佛被藏在洞底的那湿冷的毒蛇缠住一般。那种眼神,似乎也如毒蛇的信子一般,一下又一下点在了刘协的眉心。
“父亲大人,鸡子不能放在一个筐篮当中,小婿无意否认汉律。然司隶校尉一职,亦掌管京畿七郡犯法之事,不若将此二人分别交由司隶校尉和廷尉审问。如此,岂不更显太师之公正?”李儒轻轻上前,轻轻说了这一句。
可就这么轻若飘絮的一句话,落在刘协耳中却重于千钧。单这一句话,刘协便体会到李儒这汉末初期第一谋士的阴险与狠毒。这二人落在廷尉温正那里,恐怕十年八年都不会审问出什么。可一旦落到董卓爪牙那司隶校尉刘嚣手中,恐怕瞬息之间,其中一人性命便会不保。并且,还会因此牵连出一大批忠于汉室之臣!
更可怕的是,一旦司隶校尉这里旬日之内便拿出证据,而廷尉这边却迟迟没有消息,那董卓便可一眼看出温正对自己的态度,进而便可顺理成章处置廷尉。而同时,温正有逼迫在侧,再怎么有心包庇,一些面子上的文章还是会做的。如此这般一箭三雕之毒计,令刘协只是想透这其中关窍便立时感觉毛骨悚然!
“太师,万万不可!”王允率先开口,这一刻他再也伪装不了平静:“司隶校尉监察百官、督领军事、持节有检举之权,可从未司法讼狱之权。郎中令之举,与祖制不符哇……”
“司徒大人总领尚书事,朝廷法度又皆出于尚书台。”李儒微微抬了抬头,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轻松表情向王允说道:“如今天下零乱,正是权变不拘一格之时,司徒大人不若拟一道法令,暂且让司隶校尉兼任试行一番可好?”
“这?……”王允万万没有想到李儒刹那之间也有对策,仓促之间真想不起任何推辞,只好咬着祖制不放:“祖宗之法乃万年铁律,岂能擅自更改?”
“如司徒大人所言,那王莽欲恢复周朝之礼,也算恪守礼制之人喽?”田仪没有李儒那般含蓄,斜着眼觑了王允一句。王莽篡汉自立后,一心想着恢复周朝宴清之景,乱改社稷法度,直至天下民不聊生、狼烟四起。田仪以此暗讽王允食古不化,窘得王允几乎无地自容。
“行了,只是暂行,又不是自此之后便成定制。若是日后不得法,再改过来不就是了?”董卓咄咄望着王允,不耐烦地说道。之后随手一指,粗壮的食指落在何颙身上:“就将此人交由司隶校尉处置!”
何颙登时面色惨白,他看到董卓身后那已经跃跃欲试的司隶校尉刘嚣,突然明白了一个很可怕的事实:一指之下,生死两别!自己从此之后,再无存活之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