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屁股再度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刘协仍旧满心的疑惑不肯散去。昨夜董旻悄悄而来、又悄悄而去,不带走半点云彩,只留下一句话的行为,实在让刘协惴惴难安。
“陛下,大兄有句话让我带给您。”董旻是个粗豪无谋的西凉汉子,比起董卓来少了几分戾气,但狡邪跋扈之气却更盛董卓。他对待刘协甚至比董卓更嚣张,连参拜之礼也施得心不在焉:“大兄说陛下装病也有段时日了,明日朝会请陛下务必现身,以免朝臣心中不安。”
说罢这句,董旻还告退之言都没说,便施施而去。甚至,他都根本没有察觉仓促之间躲得并不是很严实的刘和。
不过,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刘协看到了董旻眼中那一抹戏谑的嘲弄。所以,刘协知道,今天朝会,定然会有一出好戏在等着自己。
今日朝会,刘协来得早了一些,其中原因,自然是因为昨夜胡思乱想太多、没有睡好的缘故。也就是此时,他才知道,汉朝的朝会并不是每日的常态,而是每当发生大事需朝臣集思广益或有祭祀、外交之类的要事时,才会召开。其他琐事,便由尚书台与现在独掌朝堂的太师府处理了。
唯一值得刘协高兴的,是汉朝还没有朝廷带漏五更寒的传统,他不必早上六点就忍着寒露来未央宫吹冷风。不过,坐在这龙椅上的刘协仍旧没有掌断乾坤的优越,反而觉得很难受。毕竟,那张龙椅对他来说实在太宽大,四面不靠边,想坐直了,就必须要靠自己挺着腰,坐了不一会儿,刘协就已经觉得有些累了。
那种累,不简单是身体上的。
朝臣一个个屈身上殿,看到刘协面色红润端坐龙椅上,一个个眼神中都闪过不易察觉的神色。有欣喜、有疑惑、也有厌恶,但刘协并不在意这些人,他要等的,是董卓的宣判。
少时,当天边的太阳终于挣脱云彩的遮挡,给这座宽大却压抑无比的未央宫前殿带来一丝光明时,轰隆隆的车辇声打破了沉默,太师董卓来了。
董卓乘坐的马车已与天子无异,驷马驾辕,金华青盖,瓜画两幡,通身用黄金装饰,被人称为“竿摩车”。换在现在,那绝对是车辆中的战斗车,神马林肯、布拉迪威龙、兰博基尼都是小意思。而且别人都是步行,就董卓将车一直开到人民大会堂门口,那是相当有面子。
看到这一幕,刘协身体当中蓦然升起一阵难以明状的怨毒之气,他知道这又是自己的身体在作祟。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堪堪将那股冲动压下去。
待董卓下车之时,刘协才发现,这车上,原来还不是只坐着董卓一人,还有一个瘦子与他同坐。远远望去,刘协原以为那瘦子是王允,毕竟,此时王允那家伙官职不小,拍董卓的马屁也拍得热切,跟董卓关系最为密切。可接下来的变故,一下让刘协知道那人根本不可能是王允。
只见两人好像在谈论着什么事情,似乎那瘦子说到了董卓的心里,让董胖子满脸堆笑,那手也顺势拍在了瘦子的后背上。
在古代,抚背这个动作,可跟咱现代年轻人勾肩搭背不同。那是在相当亲密和友好的时候,才会有的动作。就跟现代领导拍着你的肩膀,对你说:“小伙子,很不错,我看好你哟……”一样。
可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只见那瘦子猛然趁势从宽大的朝服当中抽出一把佩刀,想要行刺董卓,然而董卓虽然身胖体肥,反应却是不慢,猛一个侧身闪开那刺向他的佩刀,又一把抓住那瘦子的肩膀,一个用力便将那个瘦子甩了出去。董卓奋力挣扎逃脱后,便急喊左右之人抓住那个瘦子。
这一系变故,看似十分繁杂,却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便已结束。刘协此时也不能再安静坐在龙椅之上,急忙拔腿跑向殿外。
未待刘协跑出殿外,便见董卓破口大骂:“伍孚,老夫自认待你不薄,焉敢行刺于老夫!”被四五个虎狼之士架住的伍孚,已知自己今日事败,咬牙切齿地说;“董贼,你狼子野心,欺君罔上,害得天下生灵涂炭,江山满目疮痍,我伍孚只恨不得于闹市之中将你这奸贼五马分尸,才能以谢天下!”
“伍孚,逆臣,焉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莫想造反不成?来人,立时给老夫砍了!”
“住手!”眼见前面刻不容缓,刘协恨不得多长几条腿:他娘的,没事儿彰显什么皇家威严,把这大殿造这么大干甚么!还有这华丽的冕服,穿着的确拉风,可眼前那十二船美玉制成冠冕,跑起来胡乱摆,实在影响视线啊!
可惜,所有人都未听见刘协的呼喊,或者说,即便听到了,也当做未听到,那几个卫士更是拔刀立斩,伍孚顷刻间身受数刀,伏尸倒地不起……
至刘协跑到伍孚身前时,他只觉得自己满眼都被伍孚那殷红的血覆盖,那一汪汩汩流向大殿的血,仿佛在诉说着汉室江山的卑微,也在控诉着天道的不公。
“怎么?皇帝,某家杀死这个大逆不道的臣子,莫非有错吗?”
刘协此时才看到董卓怒气勃发,那满脸横肉已经憋得通红,似乎要将脸上那奔放的胡子给绷出去。再配上董卓那铜铃般怒视的双眼,满身的戾气便怦然而出。此时的他,站在这大殿之外,仿佛就是一头发怒的狮子,在准备择人而噬。
刘协霎时便是心中一惧,不由自主想到那夜董卓差点掐死他的那一幕。可低头又看到地上的鲜血,那胸中不平的怒气便又开始汹涌——伍孚的尸体已经被那些卫士拖着,就像拖一条死狗一般。
这位大汉的忠贞之士,生前未能为大汉社稷贡献一份力量,死后却又被人如此羞辱。更由此,刘协还看到,董卓身后的一位文士打扮的人,正在吩咐手下的兵士。想来,这些人,便要去诛杀伍孚的家人了……
这一瞬,刘协突然觉得有些恍然。他猜到了今天会有一出好戏,但万万没想到,历史上伍孚刺董之事就这样发生在自己眼前。并且,身为一朝天子,他还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制止这幕惨剧。
“查,给某家狠狠地查!”董卓惊魂过后,大脑立时清醒过来,他那阴冷而仇怒的眼神越过刘协,扫落在大殿当中那群噤若寒蝉的士大夫身上,愤怒吼道:“伍孚孤身一人,不过一校尉,断没有这个胆子行刺某家,幕后定有他人指使!何人与伍孚关系最近?!”
“回太师大人,尚书郑泰、议郎何颙、侍中荀攸三人,与伍孚交往甚密!”一人当即开口回答,另刘协不由为之一望。
说这话的人,身长不足五尺,差不多只与刘协一般高。相貌鄙陋,嘴巴似乎还有点儿歪,面色黝黑,两腮无肉瘦小枯干,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华丽的深服穿在身上颇显肥大,而且他左肩略高右肩稍低,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一个偶然混上身好衣服的老农。
其实细看才知道,此人的年纪并不大,也就是将将三十岁。刘协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却想破脑袋也想不起,董卓手下除了李儒、贾诩之外,还有哪位文士竟然会对朝堂之上的士人脉络如此清晰,并且瞬间回想汇报出来。
不过,刘协很快便知道了这人身份。董卓那双死鱼眼一瞪,登时便有十几名西凉兵士冲入前殿,将两人拉了出来。其中一人正是刘协刚刚提拔没多久的荀攸,而另一人年岁较长,气急败坏叫道:“田仪,你这寒门贱士,竟敢无凭无据污蔑我等,实乃含血喷人!”
刘协当时便恍然地点了点头,这个田仪声名不显,但却也是董卓手下不可或缺之谋士,一直在幕后替董卓出谋划策。据说这个落魄的读书人早年被羌部落所虏,当过一阵子奴仆,身心受到极大摧残。后来因为董卓一战,他重获自由,便对其忠心不二,甘愿贡献智谋。董卓入京之前于渑池上疏,引经据典大笔华翰,毫无粗疏之气,就是此人捉刀代笔。
董卓此时不顾何颙喊叫,却环顾一眼,余怒未消道:“还有一个郑泰,这个王八蛋在哪里?”
“报!”这时一小校上前,双手抱拳、单膝跪立道:“太师,小人奉郎中令李大人之命入郑府捉拿郑泰,得知此人已从武关出逃!”
董卓脸色当即大怒,一巴掌狠狠扇在何颙脸上,直将何颙打得齿牙掉落:“现在你还敢说老夫污蔑你这狗崽子!给老夫杀了,不!五马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