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洛翎来到淮海中路的一个旧小区。她拿出一张纸,纸上详细写着具体的地址:花坞坊三幢501号。
她抬起头,望着小区进口处上面写着的小区名字,看了看手中的地址,的确是这个小区。
这个地址是徐晓雅给她的。前段时间,她通过朋友查阅病历,已将她生母当时的名字和地址打听清楚了。
当年的病历留下的地址就是这个小区,说明当时她就在这里生活着。
这是上海最早的法租界就在这一带。这个小区的名字叫花坞坊。很有诗意的名字。花坞大概是来自欧阳修的《采桑子》: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萍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西南月上浮云散?......花坞的意思就是四周高起花圃。
小区里零星分散着几幢六层的楼房,她按着纸上写的三幢,挨个寻找。显然楼房的编号似乎无逻辑顺序可循。她转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三幢。
低矮破落的楼房,楼房外墙剥落,她走进昏暗潮湿的楼道。楼道里的灯是坏了,漆黑一片,她只有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向五楼走去。
到了五楼,祈洛翎站在门外,深呼吸几口气,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在心里,她曾经设想过无数次见到生母的情景,可到这一刻,她还是不能自已。
她轻轻用手敲了三次门,门吱呀打开了,门里探出一个小脑袋,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阿姨,请问你找谁?“
祈洛翎一愣,说道:”小朋友,我想找一个叫敦淑美的人。“
小男孩认真思考了几秒,说:”我爸爸和妈妈不叫这个名字,我也不叫这个名字。“
”文文,门外是谁啊?“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小男孩扭着头,大声对着屋里说:”妈妈,是一个阿姨,她要找人。“
随着吧嗒吧嗒的拖鞋声音,女人稍微将门打开一些,露出萎黄憔悴的面容。她的脸上表情木然,就如同被被劳顿的生活蹂躏得麻木,对任何人和事都提不出兴趣的中年女人。
”你找谁?“
”我找一个叫敦淑美的女人。“
”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不可能,地址写得就是这里啊。”祈洛翎再次把纸上的地址跟门牌核对一遍,显然自己并没有找错。
“我都跟你说了,这时并没有这个人。我不想再说第二遍了。”女人很不耐烦。还没等祈洛翎反应过来,“呯”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难道这个地址是错的?还是自己的生母已经搬走了?她悻悻下了楼。
楼下不远处有一个花台,疏疏密密的草从里夹杂着几朵不知名的小花。花台上面便是一楼住户的窗台,窗户大打开着,里面传来很大的电视声音。
她忍不住瞟了一眼,虽然屋子里有些黑暗,她还是看见里面的摆着雪碧可乐和袋装的瓜子,还有各种牌子的香烟。显然一楼已经改成一个小小杂货店。
她刚走到杂货店窗前,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从里屋走了出来。
“你想要点什么?”
“给我一瓶苏打水吧。”
中年男子转过身,从货架上拿下一瓶苏打水,递给了祈洛翎。她从包里掏出零钱,递给了男人。
“小姑娘,你是刚搬来的吗?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中年男子眯着眼,跟她搭起讪来。
“我不是这里的住户。”杂货店前有一根木质的条凳,她顺势坐了下来。
“我只是来打听一个人的。”她装作若无其事低下头,看看自己的鞋子。
“打听到了吗?”中年男子好奇心被唤起。果然人人都有一颗爱八卦的心。
“没有。”她无奈摇摇头。
“你说说看,或许我知道呢。因为我在这时住了二十年了。”
“我想找的人,别人给我的地址是三幢501,可我去敲门询问,人家根本不认识我要找的人。”
“三幢501?那是上个月才搬来新租住户。”
“哦,那房东是叫什么名字?“
”好像…..好像是姓高,对对,我想起来了,是姓高,不过他是矮个子,胖乎乎的。你是找这个姓高的吗?“
她摇摇头。
“姑娘,你到底是要找谁?“
”我找一名叫敦淑美的女人。“
”多大年纪?什么样子?“
”年纪大约四十多岁左右,至于相貌,我也没有见过。“
”敦淑美?四十多岁?让我想想……“中年男子陷入了回忆中。
大约过了一分钟,他拍着大腿,兴奋的说:”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啦?“
“我想起她了,她以前就是501的房主,大约在十多年前,她将房子卖给了现在的房东。对,对,就是她。”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当时我听别人说,当初她卖房子,好像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听说她很仓促,急着要走。具体是什么地方,我也不太清楚。”中年男子摇摇头。
祈洛翎大失所望,准备离开小区。
望着灰蒙蒙的天,她感到灰色的无奈与压抑,步履彷徨,看不清前面的路,心中一片茫然,何去何从。
忽然有人在后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下意识回头看,身后是一名陌生人,一名七十多岁的老人。
老人拐一根拐杖,人异常的瘦,头发眉毛全是白的,眉骨高耸,眼眶深陷,小小的眼睛很浑浊。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当然让她惊骇的是,他只有一只左手臂。右边的袖子空空荡荡,随着风左右摇摆,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看见我这个样子,吓着你了吧。”老人低哑的声音。
她急忙把视线从他的手臂上挪开。
“没有,请你找我什么事?”
“抱歉,我很唐突,刚才我听杂货店的老板说你要找一个叫敦淑美的人?”
”是的。“
”我这里知道一些情况,如果你信任我的话,“老人用拐杖指着对面的一幢楼,说:”可以到我家,我讲给你说。我家住在那一幢的三楼。“
她思考了几秒,点点头。
”我前几年遇上车祸,所以一只胳膊被截肢了,腿也受伤了。所以大多数的人看见我这模样,都觉得有些恐惧。”老人一边说,一边一瘸一拐带着她走进自己的住处。
沿着摩挲的光滑发亮的楼梯扶手,她来到了老人的家。室内阴暗无光,一盏微弱的白炽灯,惨淡的很。客厅墙上有一大幅印象派的油画。
祈洛翎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想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家里的咖啡是我儿子来我这里留下的。他一周来一次看我。我建议你还是喝茶吧。因为我这里有各种上好的茶。我这里有绿茶、花茶、红茶及乌龙茶都有。”
“那就绿茶吧。”她听从他的建议。
老人转身就去厨房泡茶去了。很快,他从厨房里端出一杯绿茶,递到她的手中。
老人用一种锐利的眼神注视着她,她有些不自在,想不出如何开口询问。
”你为什么要找敦淑美?“
”私人原因。“她啜了一口绿茶。
”你和她有什么关系?这个我必须要了解。“老人抬高了眉头,说。
空气中短暂的空白。
”她可能是我的生母。“她思考一分钟后回答。
老人久久注视着她,说道:“我希望能看看你的手臂。”
“怎么你也知道这个胎记?”祈洛翎问道。
“是的,我也是想确定你的身份。”老人说
虽然这个要求有些奇怪,她还是按他所说的,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臂,身体前倾,将手臂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他用力注视锁定她的手臂,似乎想用锐利的目光将那块胎记从皮肤要剥落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把目光从那块胎记转向她的脸上,那洞彻一切的目视让她明显感到压力。他从上到下,从下至上扫视了她两遍,最后愉快的笑了,满意点点了头,“你的确是她的女儿。”
“请问老人家,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她离去时非常仓促,仿佛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发生。她跟我说,她要去韩国。”
“她要去韩国?”
“是的。”
“为什么她要去韩国?”
“她在韩国有一个亲人是她的表姐。1992年,中国与韩国建交后,她表姐的丈夫就在上海的大学交流任教,待了大半年。他试图在上海寻找敦姓的后代,但无功而返。最后还是通过上海政府机关,他找到了敦淑美。”
“既然海外认亲了,为什么说走得仓促?”
“因为她们相认后,她曾经说过韩国很遥远,上海才是现实之类的话,当时她并不打算跟着表姐去韩国。可在二天之内,她突然决定去韩国,神色惊慌。她以低于市场价,迅速变卖了自己的房子,匆匆离去。”
“你觉得这事里面有蹊跷?或者说有不可与人说的隐情?”
“当然,肯定在她身上有事情发生,只是我们不知晓而已。”
“你跟她很熟?”
“当然,我家跟她家是世交。我也是从小看她长大的。”
“你还得知她其它情况吗?”
“她离开时,说到了韩国就给我打电话,可是十年,她一个电话也没有跟我打过,这很不正常。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祈洛翎的心被揪紧了,老人也沉默了。
“既然你是她的女儿,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外婆和外曾祖母。”老人说道。
下午,他们来到上海郊区的一个公墓。
公墓里树林丛生,惨淡的阳光从茂盛的树叶透了进来,让人心里平添几分悲凉。他们沿着一条条小道,经过无数的墓碑后,终于来到二座墓碑前。他们在墓碑前静静伫立一会儿。
公墓的不远处有几排长的凳子,他们坐了下来。从树林上飞来几个麻雀,叽叽喳喳围着凳子打转,一点都不怕人。
“为什么我的外婆也姓敦,我的生母也姓敦?按理说,她们应该继承父亲的姓氏才对。”她不解的问。
“普通家族是这样,可她家族却不一样。传说敦姓家族百年前被另一家族所诅咒,所以敦姓家族日益破败,流离失所,人口稀少。所以敦氏后代,不管是男丁还是女子,都随敦姓。这也是他们婚配的主要条件。”
“我明白了,可为什么没有男姓长者,全是女姓长者?”
老人叹了口气,说:“说来很奇怪,敦姓一百年来几乎很少男丁。后人几乎都是女子。女子长相端正美丽,性情温婉贤淑,可却是命途多舛。要不是遇人不淑,被男人抛弃,要不就是时运不济,香消玉损,无一能尝过坎坷的命运。”
祈洛翎不由已想起了自己的命运,心中长吁短叹起来。
老人似乎察觉她的心思,深深注视着她,说:“或许你就是改变那个百年诅咒的人。”
“为什么?”
“跟你找的东西有关。”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东西?”她惊讶望着他。
“当然知道,请记住线索是一幅壁画。”
“是我生母让你告诉我的?”
老人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我在这里已经等你十年了。”
说完,他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
最后,老人送她到不远处的车站坐车。站台上有很多想乘车的人。
公交车缓缓驶过来,乘客涌入车厢。她上了车,找个位置坐了下来,看着窗外,站台上便空无一人,除了那位老人。
老人站在那里,目不转睛注视着她,脸上露出神秘又古怪的笑容。她突然发现老人正用右手臂向她挥挥手,显然右衣袖不再是空空荡荡的。车缓缓开动了,透过移动的车窗,她看见他扔掉手中的拐杖,转身稳稳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