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红去了，终于得到了解脱，也慢慢地在人们的脑海中淡去，活着的人仍然要生存。山凤艰难地拉扯两个孩子，她要面对现实，眼下就是一个人要担当养家糊口的重任。她想把儿女托给父母亲，自己去县城打工，李艳仙不支持。李艳仙说女人家出门打工不放心，想着再给她找个好主儿，她也就了结了一桩心病。这天毛蛋回来了，他来到山凤家，悄悄地给山凤说：“姐，过几天王春喜想回来看看你，他说他很想见见你。”
这个消息的确来得突然，既是故人，又是旧时的情人，那时候她刻骨铭心的爱由于世态炎凉和社会的变迁现在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不知所措，张山凤一时心中忐忑不安。
“王春喜想来家看看你。”看到姐发愣，毛蛋又说了一句。
“春喜想来我家？”听到毛蛋说，张山凤一惊。好像是一个天外来客即将来家，她愣了片刻，心中思绪万千。那过眼烟云般的往事仿佛让她感到难以面对，她希望他来，又害怕他来。她语无伦次地对毛蛋说：“他来……好，不，他不要来，他来了要找谁呢？以前的张山凤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毛蛋感到奇怪地说：“姐呀，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明摆着你还活着，咋就说死了，我看你以前心里可是装着他呢，说这样话叫人听了寒心哩。”
张山凤的脸上现出一种无奈和悲凉，她淡淡地一笑说：“也是，总之以前想念他，梦中也想见到他，现在又怕见到他……根红刚去世，如今家境艰难，他看了会怎么想。”
毛蛋到底大了，说话有板有眼，有了大人的思维，他对姐说：“怎么想是他的事，你要想见他，就让他来。春喜也是经过坎坷过来的人。据麻秆子说，那年冬季春喜被公安抓去后，坐了一年牢，第二年国家拨乱反正，给春喜平了反。恰好又恢复了高考，春喜人又聪明，文化课基础又好，他就考进了西安的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了建筑公司。”
“他到底还是有出息。”张山凤感叹地说。
沉默了半天，她只是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的心中很矛盾，寡妇门前是非多，米根红刚去世，她不想让人说闲话。她想靠自己的双手养活孩子和自己，眼下要紧的是赶快找一份事情做挣钱，现在的王春喜对她来说在人生的道路上已经是无关紧要的路人，过去已经成为历史，她要面对的是生活。
家里已经一无所有，米根红去世后给这个可怜的家庭留下了一屁股债。生活的担子如今就落在她一个人的肩上，她在想着如何依靠自己的优势去养家糊口。前几天新任的村主任老陈来到家里，知道她们现在的困难情况，还在想办法给她们筹集资金，帮助她们渡过现在的难关。但是山凤是个要强的人，她谢绝了村主任的好意，说要自己出去闯闯。她不能变成被社会遗弃的人，成为村上的包袱。村主任听了很是感动，用敬佩的眼光看着她说：“到底是老主任的儿媳妇，想问题就是不一样，有志气。”当毛蛋又来到她家的时候，她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姐有个想法。”张山凤看着毛蛋说，“眼看一家人要吃要穿，我得挣钱养家，你和麻秆子说说，让我去他的饭店打工。”
“麻秆子的饭店开张时间不长，生意不是很好，你去又能干什么？”毛蛋问。
“我去保证让他生意红火，现在人都兴粗粮细做，咱就会做乡下的特色饭菜。”张山凤充满信心地说。
毛蛋沉思了一会儿，想想姐到底还年轻，待在家中也不是个办法，毕竟一双儿女要养活。他答应和麻秆子说说。他想麻秆子也缺人手，他们又是老同学，他兴许会需要姐姐去打工。
已经快到麦收时节，田野里的麦浪翻滚，诱人的麦香带给人丰收的喜悦，农村的人们都在准备着收麦的家什。
镰刀、扁担，张山凤也准备着这些家什，她想早早地收了自己的三亩地，出去打工。
很快，毛蛋去兴隆饭店，把自己姐姐的事情给麻秆子说了。麻秆子非常高兴，当即表示欢迎她来。他知道山凤是一个能干的女人，这个女人来了，兴许会把兴隆饭店搞得红红火火、生意兴旺。他其实现在最需要的是能干的女人，饭店的生意，有一个女人打理，就像一个完整的家庭过日子。生意兴隆，人的日子才能过得踏实。
“让她收拾收拾，麦收后就来。”麻秆子说。
“那就谢谢哥哥，我这就回去告诉她……”毛蛋非常高兴，姐姐能够自食其力，也给自己减轻了负担。
麦收后山凤来到麻秆子的兴隆饭庄，她给麻秆子的饭庄增添许多农村的特色饭菜，玉米面鱼鱼、糍粑疙瘩、凉拌山村野菜，品种丰富，应有尽有，加之山凤的热情周到、手艺细腻，一时间生意甚是红火。一个人才改变一个企业，确实如此。这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完全改变了麻秆子的兴隆饭店，饭店的营业额倍升。麻秆子又聘用了两个年轻漂亮的服务员，服务员热情周到，文明礼貌，吸引了许多食客，麻秆子很是高兴，也就给山凤安了个饭店副经理的头衔。饭店慢慢地远近有了名气，生意越做越红火。
人，有时候也真是怪，有些事你不愿意想的时候它偏偏要深深地钻进你的头脑，让你难以摆脱。这是生命中的人和事对一个人产生了深深的影响。
这几天张山凤不由得抱着幻想，渴望能在饭店突然看见王春喜；可有时却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恐惧，害怕见到王春喜。到底是爱还是恨，她已经也说不清楚，但是她心中总是希望有这么一天，可这一天却并没有出现。礼拜天下午她带着小锁子去县城的百货商店。商店门口围着一群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被围在中间，老太婆已经双目失明，山凤看着很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老太婆屁股下垫张板纸，盘着两只小脚，小脚前的陶瓷碗已有几块钱的小毛角，显然是在要饭。当今要饭实际是要钱。旁边有人愤愤地说：“如今这世道，还有这样狼心狗肺不养老人的人，政府应该管一管。”
“世风日下，人心不如狗心，谁管谁呀？”有个小伙咧着嘴怪模怪样地笑。这小伙子是在打趣，但是说的是实话。
“政府应该管？这样的人多了，政府管得过来吗？”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辩解着。有人猜测着这样的人也许正是政府里面管这种事情的人。
“没有人性的人才说这样的话呢。”一个衣着朴素的小伙子瞪着眼睛说。虽然说话有点凶，但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三百元钱，恭恭敬敬地递到老太婆手中，好像一个孩子，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递给了自己的母亲。
“大娘，收下，今天不巧，身上只有这三百元。你拿着。”小伙子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不知道后面的人用惊奇的眼光看着他。人们表情复杂。
人群里有几声叹息，有人用敬佩的眼光看着他离去，有人却一脸的讽刺。
“装什么大款？现在谁认你那一套，真是……”
“好心不一定有好报！”
“世上还是好人多……这老太婆看起来也不像是讨饭人家的老人。”有人议论着。
“老太婆可怜哪，几个月前儿子去四川检查什么建筑项目，汶川地震后，儿子是死是活现在毫无音信，听说还是个什么头儿，承包了不少大项目，现在许多人闹上门要工程费，妻子都给闹跑了。”有人说。这个人，显然是一个知根知底的人。
“狗剩，你不要满嘴跑火车，胡叨叨。”老太婆制止说。她不愿意让人提起这些事情，她觉得这是丢人的事情，也是伤心的事情。
“大娘，我这不是说的实话吗？”
“媳妇也是没有办法，都是我儿子遭的罪。”老太婆用手抹了把干瘪的眼窝说，“但愿老天睁眼，我儿子是个好人，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回来。”老太婆一说话，山凤一下就听了出来，这不就是春喜的妈吗？此刻她百感交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了下来，她也不加深思，奋力地拨开众人，凄凄地叫了声“妈，咱回”。
一群人惊得瞪大了眼睛。安静中有人投去了愤怒的眼光。
“你，为什么让这样一个老人讨饭？”
“你也太不像话了，不论遇了多大的事，也不能让一个盲老太婆和小孩上街讨饭。”
“问问这女人是吃饭长大的还是吃草长大的，摸摸心口有没有良心……”
“这做儿女的也太不孝顺，就是看老太婆是个累赘……”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精灵的小锁子拉着山凤的手，瞪着眼睛好奇地问母亲：“她不是外婆，你怎么就叫妈呢？”
山凤急忙用手堵住孩子的嘴，在人们审视的目光中，拉着老太婆和两个孩子匆匆忙忙走出了人群。她不想让人听到自己原来不是老太婆的亲人的话。
“小孩子家别多嘴。”山凤小声地说，“走，扶着婆婆回家去。”老太婆也不知道是谁，但她知道遇到了好心人。她拉起小孙子的手说：“泉泉，咱就跟阿姨走。”
那孩子只是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老太婆，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脸上却露出了高兴的笑容。他觉得自己不用再做讨饭的事情，那种事情有许多人说三道四，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山不转水转，故人就这样又稀里糊涂地遇到了一起。
多了两个人，也就多了两张嘴，山凤除了平时帮麻秆子打理饭店外，更多的是要关照老太婆和几个人的吃饭，虽然麻秆子也支持，并积极地想办法调剂生活，但总是感到忙碌手头紧。老太婆知道是山凤，两个人抱住哭了一场，山凤安慰老太婆说：“天无绝人之路，没有消息说王春喜遇难了，春喜福大命大，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老太婆抹着眼泪，她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宽心话了。这样的话从山凤嘴里说出来，好像干渴的心田遇到滋润的雨露，她的心里感到一种久违了的安慰，脸上现出一丝笑意。
“多少坎坷都过来了，我也想他不会有事的……”
“媳妇呢？媳妇干啥去了？”
“唉，唉，这没有良心的媳妇。四川地震了，听人说春喜怕是不在人世了，就去找寻她的相好的了。这媳妇，你不惦念我这快死的老太婆，也该心疼你的儿子吧，她狠心丢下我们，只图自己快活。”老太婆抹着眼泪说，“媳妇跟人跑了，好好的家，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唉，命苦啊。”
小泉泉搂着奶奶，用他胖胖的小手给奶奶擦着眼泪，小小年纪显得很懂事，嘴里也只是低声地劝着奶奶。这孩子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成熟，在艰难生活的磨炼下，已经知道关心他人。
“我这老骨头也不在乎了，我只是放心不下我这宝贝孙子。”
“妈呀，您也别想那么多，即使春喜有啥意外，还有我呢，还有麻秆子……还有政府呢，你就安心地住下，赶明儿我去城关学校给泉泉联系上学的事，日子一定会好的。也许媳妇当真就有她的难处，过一些日子她就会来接你们的。”山凤说。泉泉和小锁子一样，也该上初中了。这几天，山凤要托人联系上学的事。
这个家就这样走在一起，没有男人的家，女人就成了顶梁柱。社区的主任也是一个女人，当她知道了这件事情，想通过组织给予帮助，却被这女人婉言谢绝了。女主任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奇怪地问她：“为什么不接受帮助？”
“我想靠自己。”
“可是你自己能行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说。这女人就是这样一个要强的人，她只是向主任提出了孩子上学让她帮忙的事情，女主任爽快地答应了。在主任的帮助下，两个孩子很快在社区上了中学。
下午毛蛋来了，毛蛋说春喜单位很乱，都说和春喜一块儿去的人毫无音信，八成已经不在人世了。春喜在时，承包的许多工程，外面欠账很多，但欠人的也不少。现在只是被欠的来要账，媳妇玉锦说不清楚，也不敢在家待着，就去找了她过去的情人。昨天她不知听谁说儿子和老太婆在山凤家，就托毛蛋捎话：“眼下她没有能力抚养老人孩子，待日后她有了能力，将老人孩子接回家，她一定重谢山凤。”
“我才不信呢，那都是骗人的鬼话，那女人一向都是只图自己享乐快活……”老太婆根本不相信。
“妈，不怕，只要有两只手，我和麻秆子把兴隆饭店经营好，日子会过好的……”张山凤说。
眼前只有拼命地挣钱，一下子供养两个初中学生，山凤感到吃力，但是这个农村妇女骨子里就有一种犟劲，她除了做好饭店工作，还和社区联系，又揽了一份打扫附近卫生的工作。
“你可不能累趴下，身体要紧。”麻秆子不放心地说。
“没事，趁现在年轻多吃苦挣钱，多赚些娃们以后上学的学费。”张山凤笑着说。
人有了压力，也就有了动力。为了多挣钱她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保证两个孩子的日常生活和学习费用。时间长了，她感到精力不济，时常头晕。麻秆子劝她要注意休息，她却笑着说她是娃们的后勤部长，她一旦打住车，就会影响到娃们的念书上学。她怕小泉泉长身体，饭量大，有时悄悄地塞包奶或煮熟的鸡蛋给他，儿子小锁子说：“妈呀，我真怀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儿子。”
“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山凤奇怪地看着儿子问，“你怎么说不是妈亲生的？小泉泉离开父母就是个孤儿，他和你一样，没有了父母亲，也没有人心疼，咱不疼他谁疼他。”
“你疼他，我算什么？那你就疼他吧。”小锁子眼里闪着不满，小小的脑袋里却装满了怨恨，“听人说他爸和我爸是冤家对头，你还收留他。”这孩子身上遗传着根红自私的脾性，一摔门跑了出去。
“小锁子，你这个淘气的娃子，你回来，回来。”山凤喊着喊着，一急，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