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之沉默不语,看着炮台方向不断的爆发出火光和轰隆隆的炮声。
这才是真正的强敌!
再接近一些,可以看到荷兰人修筑的炮台,这里和镇海港那个小型炮台完全不同,周长数百步,架设着多门重炮和相当数量的小型火炮,炮台明显是以巨石垒成,从形制来看也是建筑的十分考究,再接近些,港口内停泊的五六艘军舰也开始打放火炮,这一下炮火威力更强,每艘战舰都是横着停泊,每面皆有十门以上的火炮,舷窗打开之后火炮依次迸发火光,尖利的炮弹掠空声响个不停,李平之情不自禁的看向前方,似乎可以在半空中看到飞掠而来的炮弹一样。
“有船中弹!”
前方的船只打来旗号,中军船上有人惊叫起来。
再往前一些,果然可以看到一艘乌艚船被炮弹打在船头,大半船身被巨炮的炮弹动能打成粉碎,前桅和主桅已经看不到了,估计是侧倒在海水中,这种小船原本算是大型渔船,被水师改成运输船或是战船,改成战船后前头加一横杠,两侧垂铁锭,可以对敌舰进行冲撞或是火攻,是福船水师的主力战船,毕竟中军船这样的大舰稀少,八浆船或是四浆船又太小,双蓬船和灵龙船这种中等战舰也并不多见,乌艚船已经可以算是水师克敌制胜的主要法宝了。
眼前这艘船几乎是被打烂了,船身倾斜在海水之中,十几个水师官兵正在海水中奋力游动划水,几十条手臂不断在海水上下划动着,这时从白沙港内城堡中突然迸发出几百点火光,大量的枪弹倾泄在距离沙滩很近的海水之中,在左侧上方的荷兰军舰的侧舷上也有不少火枪兵往海中打放。
“****的心真毒。”中军船上一个把总骂道:“已经落水了,还非得打死不成?”
李平之不动声色的道:“相隔好几百步哩,这帮家伙也是瞎打,故意想惊吓我落水官兵,或是挫我方士气。”
俞咨皋瞟了李平之一眼,面露欣赏之色。
果然是如李平之所说,荷兰人打了一气之后也就不打了,落水的官兵被几艘四浆哨船围上前去,纷纷接了上来。
炮声还是继续轰鸣,炮弹仍然不断飞啸,俞咨皋看了一会,见已方战船艰难躲避,又有一艘船的桅杆被击中,失去了动力,被几艘八浆船一起拉开离开了战场。
俞咨皋叹了口气,令道:“全军后撤吧,今日不得攻入此港,全军回镇海港一带驻扎待命。”
李平之若有所思,今日他是看了一场真实而残酷的海战,适才中炮的乌艚船已经沉入海底了,海面上飘浮着十几具水师官兵的尸体,当然不会有人去收敛,水师将士海上厮杀也是海上死,就算是病死船上也是直接扔在海里,也不会有家属不依不饶……这是跑海人的传统,不会有人为此心生怨恨。
此后十数日水师又攻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弑羽而归,凤尾柜屿的地势太险峻了,陆路攻不进去,水面上攻不进白沙港,荷兰人的军舰有时候主动出击,打沉了好几艘船,阵亡官兵人数很快超过了一百人,并且持续攀升,而当明军舰船打起真火追击敌舰时,这些不要脸皮的荷兰人又躲进港口,借助炮台的火炮威力压制明军的攻击,俞咨皋几次打出真火来,意欲动员全部战船强攻,可是荷兰人的炮台火力太猛,最大的炮弹有二十斤重以上,每炮中明军水师小船,几乎是瞬间将整船打的粉碎,船上人员也几乎全部战死,这还是在相当远的距离上,如果距离近了,加上荷人舰船上的舰炮,近岸的小型火炮……那画面俞咨皋不敢想象。
为将者,在关键时刻当然要有将全部家当押上桌面的决心和意志,也要有牺牲全部手下来获得胜利的觉悟,不过如果把全部身家押上去还打了败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俞咨皋的兵不比边镇募兵,将领可以视营兵为炮灰,死多少也无所谓,他的部下皆是近海的八闽子弟,几乎都是沾亲带故,一旦死伤过于惨重,他这个总兵官不要说对朝廷无法交代,就算是对福建当地的军心民意也是交代不过去的。
到五月初时,明军开始增兵。
都司顾思忠率十艘战船和五百余兵先至,然后是巡抚郑国昌亲自召漳、泉二道动员地方府库出银子和物资,调集大量船只将士下海,并且海防道孙国桢亲率将士,与督同水标游击刘国富,把总洪际元,洪应斗等人赶赴澎湖,与俞咨皋等部会师。
至此明军调集了正经的大小战船一百余艘,各种小船和临时改为运输船的渔船数百艘,上岸的水师官兵一万余人,发用的军饷物资价值十余万两白银。
对福建这种倭乱之后一直太平,并未打过大仗的东南省份来说,这一笔开支简直是骇人听闻的巨款!
这也可以看的出来郑国昌行事的果决与性格的坚毅,换了一般的巡抚,未必敢向他这样行此雷霆手段,并且几乎是孤注一掷的用兵法。
俞咨皋得了战船和人员的支持,开始从水陆两面封锁凤尾柜屿的通道。
在此之前,荷兰人也从大员岛那边运来了援兵,并且将舰队司令从雷约生换成了更老练的宋克,澎湖驻军的人数也很快超过了千人,其中有近九百名训练有素的白人士兵,也有一百多正在接受训练的少年兵。
总体来说,一千多欧洲来的正规军在这个时代的地球上几乎可以横着走了,不管是东南亚还是南亚,西亚,中亚,或是北美,南美,一千多荷兰军人放在哪里都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在十六世纪,灭掉南美几个大帝国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殖民之初也就只有几百人而已。
在吕宋,巴达维亚,包括英国佬正在经营的印度,驻军人数也从未超过万人,一两千人就足够控制相当大的地盘了。
但在大明这里,一个省份的驻军就把一千多的白皮正规军围住了,并且还围住了好几艘正儿八经的荷属东印度公司的战舰!
明军兵马齐聚,战船众多,士气正旺,俞咨皋在海防道孙国桢的要求下,再次从海上大举进攻。
从早至晚,凤尾柜屿的炮声不停,不仅是荷兰人发炮,明军的战舰火炮也是不停的打放着。
双方你来我往,互相以火炮轰击,明军数次企图以大量小船冲岸,然而一旦近海,城堡的小型火器和过千火铳一起用火力压制,直接打的明军抬不起头,由早晨至傍晚,明军损失十分惨重,直接战死者过百,还有数十人失踪,数百人重伤或轻伤,还有近十艘战船被荷军的火炮摧毁。
到了晚间,所有人都明白过来,眼前这港口和城堡,用武力强攻是不太可能攻的下来了。
不要说明军和荷军的实力比是十比一,但明军的战船只是胜在数量多出很多,从质量上来说,荷军舰船火炮很多,与岸上的炮台配合极好,火力异常犀利,而明军战船虽多,装配火炮的却并不多,火炮数量不仅稀少,而且多半是老旧的旧式火炮,火力上比起荷兰人相差太远,完全不是对手。
就算水师官兵敢于甘冒矢石抢滩登岸,一次也只能投放少量人手,而荷兰陆军也有数百人驻在岸上和城堡之中,舰船上也有陆战人员,明军冒险登陆,最终的结局定然是全军覆没式的惨败。
至于从陆上进攻也不可能,凤尾柜屿与澎湖全岛陆上只有一线相连,地势十分狭窄,只要几十人持火铳就能轻松守备,无法强攻。
至此明军与荷兰人开始在澎湖僵持,双方的主力几乎都陷入澎湖战场,一时脱不得身。
……
“有船。”
“是夷船!”
夏天的海风把闷热的暑气吹散不少,李平之在澎湖岛上已经住了一个来月,他是奉命和郑国昌还有许心素等福建大佬联络的中间人,在台湾,澎湖,漳州,福州各处来回奔走,几个月下来已经和当地的大佬十分熟悉了。
特别是与俞咨皋的交结也算十分顺利,这个北方来的青年展现出了很多优良的品质,不畏艰难,胆大包天,开始的时候在船上和岛上都闹过笑话,几个月下来,海风将李平之白皙的面孔吹黑了不少,同时也叫他得到了明军水师官兵的认可,至于俞咨皋,原本就是看在巡抚郑国昌的面上才接纳李平之上船,几个月功夫下来,老俞头对李平之也是十分欣赏,态度也是相当的友好亲近了。
眼看众人要紧张,李平之笑道:“诸位莫慌,这是我们和记的海船。”
和裕升在南方的存在几乎不为北方人所知,朝廷知道的仍然是李旦,李国助,刘香等海上巨寇,和裕升只是号称有海船在南方做海贸,这在北方的大商人中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朝廷也没有把心思放在这边……谁都知道南方的海面是李旦的地盘,和裕升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只有福建本地的人才知道和裕升已经明显冒起,在这两三个月海面上到处可以看到和裕升的商船和战舰,和记与李国助的海上力量彼此合作,已经将闽浙沿海和往日本的航线牢牢控制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