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五个星期,詹玛和牛虻情绪高昂、加班加点地工作,是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变迁中度过的,没有时间和精力考虑他们自己的事情。武器安全抵达教皇领地后,还剩下一个更艰难、更危险的任务:把武器从山洞及沟壑里的秘密贮存处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各个中心,然后再分散到各个村庄里。那个地区到处有密探出入。受牛虻之托运送弹药的多麦尼奇诺派信使到佛罗伦萨来,紧急请求增援或延迟时间。牛虻曾坚决主张,这项工作必须在六月中旬前完成;可由于在恶劣的路面上运送重货物是件棘手的事,而且,由于必须不时地避人耳目,会出现层出不穷的障碍和延误,多麦尼奇诺便有些沉不住气了。“我现在左右为难,”他在信中写道,“我怕人发现,不敢加快工作的速度,可为了及时做好准备,又不能缓慢行事。请立刻给我派个得力的助手,要不就通知威尼西亚人,非得到七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我们才能准备停当。”
牛虻把信拿给詹玛;詹玛看信的时候,他低头皱着眉坐在那儿,逆方向抚弄着猫身上的毛。
“情况很糟。”詹玛说,“我们总不能让威尼西亚人再等上三个星期呀。”
“当然不能,那是很荒唐的。多麦尼奇诺应……应该明……明白。我们必须听从威尼西亚人的领导,而不是他们听从我们。”
“我觉得也不能怪多麦尼奇诺,他显然已尽了全力,不能让他去办不可能办到的事。”
“错不在多麦尼奇诺身上,怪就怪他一个人不能分成两个用。我们至少得有一个人负责看守贮存的武器,另一个管运输。他说得很对,必须给他个得力的助手。”
“可是给他什么样的助手呢?咱们在佛罗伦萨是无人可派的。”
“那我就得亲自去。”
她朝后一仰靠到椅背上,微微皱着眉看着他。
“不,这不行,风险性太大。”
“如果找……找不到别的办法解决困难,就只能这样办。”
“那就必须找到别的办法,没什么可说的。眼下你根本不能再到那里去。”
牛虻的下唇角出现了一条执拗的纹线。
“我认为并非根本不能去。”
“如果你平心静气考虑一下,就会明白的。你回来才五个星期;警方正在追查你这个香客,正满世界找线索呢。不错,我知道你擅长化装;可是别忘了,就在你装扮成迪雅果和那个乡下人时,许多人都见过你;而且,你无法掩饰你的跛足和脸上的疤痕。”
“天下的跛子多得是。”
“不错,然而在罗马格纳,像你这样瘸着一只脚,脸上横一道疤痕,左胳膊受过伤的人是不多的;另外,还有你那蓝色的眼睛以及黝黑的肤色也很招眼。”
“眼睛不碍事,我可以用颠茄制剂叫它们变个样。”
“其他的特征你却改变不了。不,这是不行的。你有这么多的特征,眼下跑到那儿去,就等于眼睁睁往陷阱里跳。你肯定会被抓住的!”
“但总得有……有人去协助多麦尼奇诺呀。”
“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你被抓住,对他是毫无帮助的。你的被捕将会使整个方案归于失败。”
可牛虻不容易劝服,二人争来争去也没有争出个名堂来。詹玛觉得,他的性格里蕴藏着近乎无穷无尽的沉着、顽固的因素;若不是感觉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她大概早就让步了,以求得到太平。然而,这不是一件能让她心服口服做出让步的事情;她觉得他跑一趟得不到多少实际的好处,不值得冒那种险。于是,她禁不住感到他之所以一门心思要去,并不是考虑到了政治上的迫切需要,而是病态地渴望从冒险中寻求刺激。他已经养成了拿生命当儿戏的习惯,她觉得他偏爱进行不必要的冒险是一种任性,应沉着坚定地加以抵制。后来见自己的苦口婆心无法改变他自行其是的顽固决定,她便使出了撒手锏。
“不管怎样,咱们还是推诚相见吧。”她说道,“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这么坚决要去,并不是为了解决多麦尼奇诺的困难,而是出于你自己的个人感情……”
“这不是事实!”牛虻激烈地打断了她的话,“他跟我无关;我就是永远见不上他,也不在乎。”
他停了下来,因为从她的脸上看出他已暴露了自己的心事。二人的目光瞬间相撞,又都垂了下来;他们对那个名字都心照不宣。
“我并不是要去救多麦尼奇诺。”他终于喃喃地说,一边将半边脸埋在猫的毛里,“我……我很清楚,如果他得不到援助,行动就会有失败的危险。”
她对他无力的遁词置之不理,像是不曾被人打断过似的,自顾自说下去:
“你硬要去那里,是因为你向往冒险。你心情烦闷时,就渴望干危险的事情,正如你生病时渴望服鸦片一样。”
“并不是我要服鸦片,”他不忿地说,“而是别人硬要我服。”
“反正你有些以自己的坚忍不拔精神为荣,请求别人为你解除肉体上的痛苦会刺伤你的自尊心哩;可你冒生命危险缓解精神上的烦躁却可以使你的自尊心得到满足。不过,说到底,其中的区别也只是世俗的偏见。”
牛虻把猫的脑袋向后一拉,低头望着那双绿色的圆眼睛。“这是真的吗,帕西特?”他说,“你的女主人说我的这些尖刻的话都是真的吗?难道我罪不容恕吗?你这个聪明的家伙,你从未问人要过鸦片,对吗?你的列祖列宗是埃及的神,没有人踩过它们的尾巴。可我很想知道,如果我把你的这只爪子放到烛火上烧,你对人世间的疼痛是否还能保持镇定和超脱。那时你会求我给你鸦片吗?会吗?或者,服鸦片也许能救你的命呢?不,小猫咪,咱们没权利图方便而一死了之。如果能得到安慰,咱们可以叫骂,但绝不该把这只爪子拿开。”
“够啦!”詹玛把猫从他的膝上抱走,放到了一只脚凳上。“这些事情你我以后有了时间再考虑。当下必须考虑的是如何使多麦尼奇诺摆脱困境。什么事,卡蒂?来客人啦?我正忙着呢。”
“赖特小姐派人给你送来了这个,夫人。”
那是一个封得很严实的包裹,里面有一封寄给赖特小姐的信,但没有拆开,贴的是教皇领地的邮票。詹玛的一些老同学仍住在佛罗伦萨。为安全起见,她的比较重要的信件常常用那些人的地址接收。
信中似乎讲的是亚平宁山区一座寄宿学校夏季开课的事情。詹玛飞快地把信扫了一眼,指着纸角上的两个小墨点说:“这是米凯利做的记号。信是用化学墨水写的,显字灵在写字台的第三个抽屉里。对,就是它。”
牛虻把信摊在桌子上,用小刷子在上边抹了一气。当真正的内容以一行鲜亮的蓝色墨迹显现在纸上时,他朝椅背上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写的是什么?”詹玛慌忙问。他把信递给了她。
多麦尼奇诺被捕,速来。
她拿着那页纸一屁股坐下来,以绝望的目光呆呆盯着牛虻。
“怎……怎么样?”最后,他低声拉长音调,带着挖苦的劲儿柔声说,“这下该同意我去了吧?”
“是的,我想你得去一趟。”她叹了口气答道,“而且,我也去。”
他有点儿吃惊地抬起头来。“你也去?可是……”
“我当然要去。我知道佛罗伦萨不留一个人是非常糟糕的,但一切工作都必须暂停,得给那边多添一两个帮手。”
“那边能找到许多帮手。”
“但他们不是你可以完全信赖的人。你自己刚才还说必须有两个责任心强的人负责那儿的工作;既然多麦尼奇诺独力难支,让你单枪匹马地干也显然是不可能的。别忘了,你的境况如履薄冰,做那种工作会遇到诸多不便,所以你比任何人都需要帮手。原本得由你和多麦尼奇诺携手,现在必须由你我合力。”
牛虻愁眉不展地思索了一会儿。
“是的,你的话完全正确,”他说,“咱们动身愈早愈好。不过,咱俩不能一道上路。我今晚走,你可以搭乘明天下午的驿车出发。”
“到哪个地方?”
“这咱们得合计一下。我觉得我最好直接赶到法恩查。如果今天深夜出发,我就骑马到伯格·圣劳伦佐,在那儿化好装继续朝前走。”
“我看只好这样了。”詹玛说道,她微微皱起的眉梢上含着一丝忧虑。“不过,你匆匆忙忙地出发,又委托伯格的走私贩子为你找化装的衣服,这样做风险很大。你至少应该有三天的时间隐匿形迹,然后再过边境。”
“你不必担心。”他笑吟吟地回答,“我也许以后会被抓住,但不是在边境上。只要一进山,就和这儿一样安全了;亚平宁山里的走私贩子没有一个会出卖我。我心里不太踏实的是:你怎么过边境?”
“哦,那简单得很!我拿上鲁意丝·赖特的护照,就说去度假。罗马格纳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但每一个密探却都认识你。”
“幸……幸运的是,每一个走私贩子也都认识我。”
她掏出了怀表。
“现在两点钟。如果你夜里出发,就只剩下下午和傍晚这段时间了。”
“我最好回家去,把一切都安排好,找一匹出色的马。我骑马到圣劳伦佐去,这样安全些。”
“可如果去租马,就谈不上安全了。店主会……”
“我不租马。我认识一个人,向他借一匹就是了——他很可靠。他以前为我做过一些事情。不出两个星期,就会有个牧羊人把马送回来。等到五点或五点半钟,我再到这儿来;我走后,希望你去找马丁尼把事情对他解释清楚。”
“找马丁尼!”她转过身来,惊愕地望着他。
“是的,咱们必须对他推心置腹,除非你能想出另外的人来。”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这儿必须有可以信赖的人,以防出现特殊的困难。在这里的所有人当中,马丁尼是最让我放心的。当然,里卡多也会不遗余力地帮忙,但我认为马丁尼的头脑更沉稳些。不过,你比我更了解他,所以还是按你的想法做吧。”
“马丁尼是很可靠,而且在各个方面都精明强干,对此我毫不怀疑;我认为他可能会答应尽力帮助我们的,不过……”
他立刻明白了她的顾虑。
“詹玛,如果一位同志处境危急,你本来可以提供帮助,那位同志却因为怕刺伤你的感情或破坏你的心绪,没有来求你,你发现后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你能说这样的态度是一种真正的关心吗?”
“好吧,”她略微迟疑了一下之后说道,“我马上叫卡蒂去请他来。卡蒂走后,我就去取鲁意丝的护照——她答应过随时可以借给我用。钱怎么办?我从银行里取一些吧?”
“不,别在这上边浪费时间。我可以在我的存折上取钱,够用一段日子的。以后等我存折上的钱用完了,再用你的。那么,咱们五点半碰面。到时候你肯定在这里吗?”
“啊,肯定在!到那个时候我早就回来了。”
在约定的时间过去半个小时之后,牛虻才赶了回来,发现詹玛和马丁尼一起坐在露台上。他立刻看出他们谈得很不投机,二人的脸上都看得见争吵过的痕迹,马丁尼此刻异常沉默和阴郁。
“一切都安排妥当啦?”詹玛抬起头问。
“是的。我给你带了些盘缠来。我要的马夜里一点钟在罗索桥的栅栏旁等我。”
“那不是太迟了吗?你应该在明日清晨人们没起床之前进入圣劳伦佐。”
“我会的,因为这是一匹速度非常快的马;我不愿在离开这儿的时候,被任何人注意上。我不能再回家去了,有个密探在门口监视,他以为我在屋里呢。”
“你出来时怎么没被他看到?”
“我从厨房的窗户跳进后花园,又翻过邻家果园的墙头,所以来得这么迟——我不得不这样避开他。我让马的主人点着灯在书斋里坐一晚上。密探瞧见窗子里的灯光和窗帘上的人影,一定会以为我今天晚上在家里写东西。”
“那么你就留在这里,到时间便直接到栅栏那儿?”
“是的。今晚我不想再让人在街上瞧见。抽支雪茄吗,马丁尼?我知道波拉夫人不介意别人抽烟。”
“我要离开一下,想介意也不行。我得下楼帮卡蒂弄饭。”
詹玛走后,马丁尼站起身,背着手踱起步来。牛虻坐在那儿抽烟,默默无语地望着窗外的蒙蒙细雨。
“里瓦莱兹!”马丁尼在他面前停住脚步,用眼睛盯着地面说,“你这是要把她拖进什么样的事情当中呢?”
牛虻把雪茄从嘴上拿开,吐出长长一缕烟雾来。
“是她自己选择的,”他说,“没有任何人强迫她。”
“是的,这我知道。但请你告诉我……”
马丁尼又停了下来。
“只要能讲的,我会全都告诉你。”
“好吧,那么……我不太了解山里的详细情况……你是否要带她去执行极其危险的任务?”
“想听实话吗?”
“是的。”
“那么……是很危险。”
马丁尼转回身,继续来回踱步。不一会儿,他又停了下来。
“我想再问你一句话。如果你不愿回答,当然也就算了;但如果你愿回答,那就讲实话。你爱她吗?”
牛虻从容地磕掉烟灰,默不作声地继续抽烟。
“这就是说……你不愿回答?”
“不,我只是在想我有权利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为什么?天哪,你看不出来是为什么?”
“啊!”他放下雪茄,目不转睛地盯着马丁尼,“是的,”最后,他慢吞吞地轻声说道,“我是爱她。但你不要以为我会向她求爱,或者为爱情愁肠寸断。我只打算……”
他的声音显得奇异、含混和低弱,最后消失了。马丁尼朝跟前凑了一步。
“只打算干什么?”
“去死。”
他直愣愣望着前方,表情冰冷而凝固,仿佛已经死去。等他再说话时,声音显得出奇的平淡且缺乏生气。
“你不必事先让她为此事烦心。”他说道,“我绝无生还的机会。这次行动对大家来说都是很危险的,她跟我一样心中有数。不过,那些走私贩子会竭尽全力保护她,不让她落入敌手。他们虽然有些粗野,但都是好样的。至于我,绞索已套在我的脖子上,一过边境我就会把索套抽紧。”
“里瓦莱兹,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当然是件危险的工作,尤其是对你,对此我是了解的。可你以前常常穿越边境,而且每次都很成功。”
“是的,但这回我会栽跟头。”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牛虻凄惨地微微一笑。
“德国有一个传说,讲的是一个人在遇到伤心的事时便一死了之,这你还记得吗?不记得?他绝望地绞扭着双手,深夜在一个孤寂无人的地方了结了生命。上次在山里边我就遇到了一件伤心的事;这次再一穿过边境,我就回不来了。”
马丁尼走上前,一只手搭在他的椅背上。
“听着,里瓦莱兹!你说这一席玄奥的话,我连一个字也不懂,但我懂得一点:既然你有这种感觉,就不适合到那边去。你怀着被捕的信念,那你一去肯定会被抓住。你八成是病了或者思想出了问题,才会产生这等古怪的念头。如果让我代替你去怎么样?不管什么样的实际工作我都能够完成,你只需跟你的人送个口信,解释……”
“让你替我去死?这倒是个绝妙的主意。”
“啊,我不一定就会被杀死!他们认识你,可是却不认识我。再说,即便我死去……”
他停下来,牛虻抬起头用无精打采的目光探寻地注视着他。马丁尼的手垂了下来。
“她对我的怀念不见得会像对你那么深切。”他以极端实事求是的声音说,“另外,里瓦莱兹,这是一件公事,咱们必须以实际的观念看待问题——尽量考虑多数人的得失。你的‘终极价值’——经济学家不就是这样叫的吗?——按说比我的高;我虽然并不特别喜欢你,但还是有足够的理智看到这一点。你是一个比我重要的人;我不敢肯定你是否比我好,但你的价值的确比我的大,所以你死会比我死损失惨重。”
他说话的口气,像是在交易所谈论股票的价值。牛虻抬眼望望他,浑身打着哆嗦,仿佛冷得不行。
“你就不能让我等着坟墓开启,将我吞没吗?
假如我必须死,
我情愿与黑暗永结良缘……
“算啦,马丁尼,你我都在胡说八道。”
“你当然是在胡扯。”马丁尼态度生硬地说。
“是的,你也一样。看在上天的分上,咱们就不要效仿堂·卡洛斯和波莎侯爵,沉湎于浪漫的自我牺牲了。现在已经是十九世纪了;如果我的任务是死,我就得去死。”
“照此说来,如果我的任务是活下去,我就得活下去喽。你可真走运,里瓦莱兹。”
“是的。”牛虻字简词精地表示同意,“我一向都很走运。”
他们默默地抽了会儿烟,然后开始讨论工作的细节。当詹玛上楼喊他们吃饭时,二人无论是表情还是举止,都没有显露出他们的谈话曾出现过什么反常的现象。吃过晚饭,他们坐在一起商量行动方案,又做了些必要的安排。直到十一点钟,马丁尼起身把帽子拿在手中说:
“我回家去取骑马用的斗篷,里瓦莱兹。我觉得你穿斗篷不容易让人认出来,比这身便装强。我还想出去侦查一下,确保周围没有密探,然后咱们再出发。”
“你陪我到栅栏那儿?”
“是的。万一有人跟踪,有四只眼睛总比两只眼睛安全些。我十二点以前回到这儿来。我不来,你千万不能走。我还是把钥匙拿上吧,詹玛。免得按门铃把别人吵醒。”
马丁尼接钥匙时,詹玛抬起眼睛瞧了瞧他的脸。她明白他编造出一个借口来,目的是想让她和牛虻单独待会儿。
“你我明天再谈。”她说,“早晨我的行装打点好后,还是有时间的。”
“哦,是的,时间很宽裕。有两三件小事我想问问你,里瓦莱兹;不过,这可以在到栅栏那儿去的路上问。詹玛,你还是让卡蒂睡觉去吧。你们俩说话尽量小声点儿。那么,咱们十二点再见。”
马丁尼微微点点头、笑笑,然后就走了。他出门时随手砰地一声将门带上,好让邻居听见波拉夫人的客人已经走了。
詹玛到厨房里跟卡蒂道了晚安,然后用托盘端了浓咖啡回来。
“你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吗?”她说,“今夜你再不会有时间睡觉了。”
“哦,亲爱的,不!到了圣劳伦佐,那些人为我准备化装的东西时,我就可以睡觉。”
“那就喝些咖啡吧。等等,我去给你拿些饼干来。”
詹玛跪在食品柜前取东西时,牛虻突然在她的肩上方弯下腰来。
“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呀?巧克力乳酪和英国太妃糖!哇,奢侈得跟国王一样!”
她仰起头瞧瞧他,听他语调热情洋溢,不由得淡然一笑。
“你喜欢吃糖果?我总是为西萨尔备着一些,他简直是个小孩子,不管什么糖都爱吃。”
“真……真的吗?那你明天另给他买一……一些,这些糖让我带走。不,还是让我把……把太妃糖放进衣袋吧,它可以安慰我,以补偿生活中失去的欢乐。我真希……希望在我被绞死的那天,他们会给我块太妃糖吮吮。”
“啊,起码得让我找个纸盒子把糖装上,然后再往衣袋里放!要不会弄得黏糊糊的!把巧克力也放进去吗?”
“不,巧克力我想现在就吃,跟你分享。”
“可我不喜欢吃巧克力。我要你过来好好地坐下,像个有理智的人,在咱们俩当中的一个遇害之前,很可能不会再有安安静静谈话的机会了……”
“她竟然不……不喜欢吃巧克力!”牛虻喃喃自语道,“那我就得自己吃了。这是上绞架前的最后一顿晚餐,不对吗?今晚,你可得满足我的一切要求。首先,我想让你坐在这把安乐椅上。而我就像你刚才所说的,躺在这儿休息休息。”
他卧倒在她脚前的地毯上,将胳膊肘支在椅子上,仰望着她的脸。
“你的脸多么苍白啊!”他说,“这是由于你把生活看得太悲惨和不喜欢吃巧克力的缘故……”
“请你正经一些,只五分钟也行!这毕竟是生死攸关的事情。”
“甚至连两分钟也不行。生也好,死也罢,都不值得正儿八经。”
他早已把她的两只手拉住,这时正用指尖抚摩着她的手。
“不要一脸的严肃相,米涅瓦女神!你马上要把我吓哭的,到时候你将追悔莫及。我真心希望你能再对我笑笑,因为你的笑能给人以意想不到的喜悦。唔,亲爱的,你可别责骂我!让咱们一起吃饼干吧,像两个乖孩子一样,不要再争吵不休——因为明日咱们也许会死去。”
他从盘中取过一块甜饼干,小心地掰为两半,把点缀的糖花也一丝不苟地从中间分开。
“这是一种圣餐,跟教堂里的谦谦君子们吃的那种一样。‘拿去吃吧,这是我身上的肉。’而且,咱们必须用同……同一个酒杯喝酒,这你是知道的,对——就这样。‘干杯,为纪念……’”
她放下了酒杯。
“请别这样!”她说着,几乎哽咽起来。他抬起头,又拉住了她的手。
“嘘!那就让咱们安静一会儿吧。当咱们当中的一个就义之后,另一个会记住这幕情景。我们将忘却这个狂呼乱吼,一个劲儿在我们的耳旁喧闹着的世界,手挽手地一道奔往秘密的死亡殿堂,安息在罂粟花丛中。嘘!我们将得到彻底的安宁。”
他把头架在她的膝盖上,用手捂住脸。在一片沉寂之中,她俯下身,将手放在他的黑发上。时间便这样一点点流逝。他们谁都不动一下、不吭一声。
“亲爱的,快十二点啦。”她最后说道。他扬起了头。
“咱们只剩下几分钟了,马丁尼很快就会回来。也许,咱们再也不能相见。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他慢慢立起身,走到了房间的另一侧。接着,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我只有一件事要说,”他用一种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有件事得告诉你……”
他话到半截却停了下来,在窗前坐下,把脸埋在两手中。
“这么长时间了,你终于决定发慈悲啦。”她柔声细语地说。
“在我的生活中,对我发慈悲的人是不多的;起初我以为……你不会在意……”
“你现在不那么认为了吧?”
她待了一会儿,等他开口说话,后来走过去站到了他身旁。
“那就最后把真相说出来吧。”她低语道,“你想想,如果你死了,而我没有——我就要终生蒙在鼓里——永远也不能十分确定……”
他拉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
“如果我遇到不测——情况是这样的,当我去南美时——啊,马丁尼!”
他猛然一惊,慌忙从她身边走至一旁,将房门一把拉开。马丁尼正在门垫上蹭他的靴子。
“一如既往,准时得分秒不差!你可真是个活……活时钟,马丁尼。这就是那件骑……骑马用的斗篷?”
“是的,还有两三件别的东西。外边下着瓢泼大雨,我尽量使这些东西不至于被浇湿。恐怕你这一路要受罪了。”
“哦,这不要紧,街上没尾巴吧?”
“没有,好像所有的密探都睡觉去了。今天夜里天气这么恶劣,所以这也并不奇怪。那是咖啡吗,詹玛?在挨大雨淋之前,他应该喝点儿热的东西,不然会感冒的。”
“这是清咖啡,味道太浓,我去煮些牛奶。”
她进了厨房,狠狠地咬着牙齿,紧紧地握住拳头,免得哭出声来。待她端着牛奶回来时,牛虻已披上了骑士斗篷,正在系马丁尼给他带来的皮质绑腿。他站着喝了杯咖啡,然后拿起宽檐骑士帽。
“我想出发的时间到了,马丁尼;咱们必须先兜个圈子,再到栅栏那儿,以防万一。夫人,咱们就暂时分手了。如果不出现特殊情况,我星期五跟你在弗尔利会面。等等,这……这是地址。”
他从笔记簿上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写了几个字。
“地址我已经有了。”她以单调、平静的声音说。
“真的?哦,没关系,把这也拿上。走吧,马丁尼。嘘——嘘——嘘!别把门弄出响声。”
他们轻手轻脚摸下楼去。待临街的门吱呀一声在他们身后关上时,她回到房间里,机械地展开牛虻塞进她手里的那张纸条。在地址的下边写着这样一句话:“到了那边,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