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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可我总不……不能到山里跟他会面吧?布列西盖拉对我来说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罗马格纳的每一寸土地对你而言都危机四伏;但此时此刻,布列西盖拉倒比其他地方都安全。”

“为什么?”

“等会儿再告诉你。别让那个穿蓝外套的家伙看到你的脸;他很可疑。是啊,那场暴风雨太可怕啦,好久都没有见过葡萄的收成这么糟了。”

牛虻把胳膊在桌上摊开,将脸埋在上边,像是不堪疲惫或不胜酒力一般。那个刚刚进来的穿着蓝外套的可疑人物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却只看到两个农夫对着一壶酒在谈论庄稼,还有一个山里人把脑袋伏在桌上打盹。在马拉迪这种小地方,这种景象很常见;蓝衣人显然认定在这里打探不出什么名堂来,只见他把酒一饮而尽,迈着悠闲的步子去了外间屋。他倚在柜台上跟店主懒洋洋地闲聊着,一边不时地用一只眼的余光通过敞开的门扫视着那三个围桌而坐的人。那两个农夫仍在呷着酒,用方言谈论着天气,而牛虻打着鼾,像是一个毫无心事的人。

最后,密探似乎觉得不值得再在这家酒馆里浪费时间,于是付了酒钱,懒散地走出去,踱着步沿着狭窄的街道走开了。牛虻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坐起身子来,用粗布衣袖揉着惺忪睡眼。

“刚才那情况好险啊。”他说道,同时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折叠刀,把桌上的稞麦面包切下来一大块。“他们是不是最近经常给你们添麻烦,米凯利?”

“他们比八月间的蚊子还讨厌,一分钟都不让你清静;不管到哪里去,总有个密探不离左右。甚至在那些他们以前不轻易涉足的山里面,他们现在也三五成群地出现——是吧,基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才安排你跟多麦尼奇诺在城里会面。”

“原来如此;可为什么要在布列西盖拉呢?边界上的城镇里,密探素来都多如牛毛呀。”

“眼下到布列西盖拉去最合适。全国各地的香客都云集在那里。”

“可那儿并非交通要冲呀。”

“那地方离去罗马的大路不远,许多复活节的香客都要拐到那里去做弥撒。”

“我不……不明白布列西盖拉有什么特别诱人之处。”

“红衣主教就在那儿。你不记得他去年十二月间曾到佛罗伦萨布过道吗?就是那个蒙太尼里红衣主教。听说他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大概是吧,我是不听布道的。”

“你要知道,他享有圣人的美称。”

“他是怎么得来的呢?”

“不清楚。大概是因为他把全部的收入都布施出去,自己每年只用四五百个斯库迪度日,跟教区里的普通教士一样。”

“还有呢!”那个叫基诺的人插嘴说,“不止这些哩。他不仅乐善好施,而且终生致力于为穷人谋福利,使病人得到妥善的治疗,从早到晚地听人们伸冤诉苦。我对教士的厌恶不次于你,米凯利,可蒙太尼里大人和别的红衣主教不一样。”

“唔,他可能是个白痴,但不是坏人!”米凯利说,“不管怎样,人们崇拜他发了狂。最近又花样翻新,香客们特意前去求他祝福。多麦尼奇诺计划扮作小贩到那儿去,带上一篮子不值钱的十字架和念珠。人们喜欢买下这种玩意儿让红衣主教摸摸,然后挂在小孩子的脖子上避邪驱妖。”

“等等。我怎么去——扮为香客?这身装束我觉得倒挺适合我,可我总不能像现在这个样子跑到布列西盖拉抛头露面;我要是被捕,就证明你是错的。”

“你不会被抓住的,我们为你准备了一套绝妙的装束,还持有护照,各种东西一应俱全。”

“扮什么样的人?”

“一位西班牙老香客——一个从塞拉来的幡然悔悟的强盗。此人去年在安科纳染上了病,我们的一个朋友出于好心把他带上了一艘商船,送他到了威尼斯——那儿有他的朋友。于是他把他的证件留给我们,以示感激。那些证件对你正能派上用场。”

“一个幡然悔悟的强盗?警察那边怎……怎么办?”

“啊,没有问题的!他几年前就服满了划船的苦役,然后便云游四方,到耶路撒冷等地方,拯救自己的灵魂。他曾经把亲生儿子错当成另一个人杀掉了,悔恨之下,便跑去向警察自首。”

“他年纪很大吗?”

“是的,不过,只要安一撮白胡子和假发套就可以伪装起来。至于其他方面,你跟他的特征完全相符。他是个瘸着一条腿的老兵,脸上像你一样有一道刀疤。还有,他是个西班牙人——你要是碰上西班牙的香客,是可以跟他们攀谈的。”

“我在哪儿和多麦尼奇诺见面?”

“你在十字路口跟香客们混在一起——待会儿我把那路口指给你看,你就说在山里走迷了路。到了城里,你就随着众人一起去红衣主教宫殿前的市场。”

“哦,他不是个圣人吗,怎么还住上了宫殿?”

“他只占了一个厢房,其余的部分改造成了一个医院。你们在那儿等着他出来为大家祝福。到时候,多麦尼奇诺会拎着篮子走上前对你说:‘你也是来进香的吗,老爹?’你回答说:‘我是个不幸的罪人。’随后,他把篮子放下,用衣袖揩揩脸,你就出六个索尔多买一枚念珠。”

“随即,当然就由他安排一个可以谈话的地方,是吧?”

“是的。趁着人们张着嘴瞻仰蒙太尼里之际,他将有充裕的时间给你留见面的地址。这是我们的计划,但如果不中你的意,我们可以通知多麦尼奇诺另行安排。”

“不用了,这就很好。只是要假胡须和发套看起来自然些。”

“你也是来进香的吗,老爹?”

牛虻坐在主教宫殿前的台阶上,一头乱蓬蓬的白发,抬眼仰望,以异邦味很浓的沙哑颤抖的声音说出了暗号。多麦尼奇诺从膀子上取下皮带,将那一篮子祭神的小玩意儿放在台阶上。农民和香客们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悠闲地逛市场,谁都没留意他们俩。但他们为安全起见,净说些不连贯的话。多麦尼奇诺操一口当地方言,而牛虻讲的是蹩脚的意大利语,还夹杂着一些西班牙字眼。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出来啦!”宫门旁的人高声喊起来,“快闪开!主教大人出来啦!”

他们俩都立起了身。

“给你,老爹!”多麦尼奇诺说着,把一尊用纸包着的小神像塞进了牛虻的手中,“把这个也收下吧。请你到了罗马后为我祈祷。”

牛虻将东西揣到怀里,转过脸去瞧那个身穿朴素的紫罗兰色法衣、头戴大红帽子的人物——那人站在最高一层台阶上,张开双臂为人们祝福。

蒙太尼里缓慢地步下台阶,人们簇拥在周围吻他的手。许多人跪倒在地,待他走过时,捧起他的袍角亲吻。

“祝你们平安,我的孩子们!”

听到那清越嘹亮的声音,牛虻垂下了头,白发滑落下来遮在脸上。多麦尼奇诺见他手中的香客拐杖在颤抖,不由得佩服地暗忖:“一个多么出色的演员啊!”

一位站在他们近旁的妇女弯腰把自己的孩子从台阶上抱起。“来呀,赛科,”她说道,“请主教大人为你祝福,就像亲爱的主当年祝福那些孩子们一样。”

牛虻朝前挪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啊,这情形太让人难以接受了。香客和山民们——这里所有的外人都可以走上前和蒙太尼里说话,而他用手抚摩着孩子们的头发。他也许还会称呼农民的孩子“亲爱的”,就像他过去称呼……

牛虻一屁股又坐在了台阶上,扭过脸,不去看眼前的情景。要是能躲进哪个角落,听不到那声音就好啦!这的确让任何人都无法忍受——他们离得那么近,简直近在咫尺,他一伸胳膊就能摸到那只亲爱的手。

“愿意进屋歇歇吗,我的朋友?”那柔和的声音说道,“你恐怕冷了吧?”

牛虻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时间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感到血流挤压得难受,仿佛要将他的胸膛撕裂开;随后,血流又反冲回来,在他的周身奔涌和燃烧。他仰起了脸。在他上方的那双严肃深沉的眼睛,一看到他的面孔,露出神圣和同情的目光。

“朝后站站,朋友们,”蒙太尼里冲人群说道,“我想和他谈谈。”

人们相互之间窃窃私语着,慢慢向后退去。牛虻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牙关紧咬,两只眼睛盯着地面,感觉到蒙太尼里把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头上。

“你一定遇到了大灾大难。我能帮你一些忙吗?”

牛虻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是来进香的吧?”

“我是一个不幸的罪人。”

蒙太尼里的问题碰巧跟他们的暗号相同,这就像根救命稻草一样,牛虻于绝望之中一把抓住,机械地做了回答。那只轻轻安抚他的手似乎在烧灼着他的肩膀,使他开始全身发抖。

红衣主教俯下身来,离他更近了。

“也许你愿意跟我单独谈谈吧?如果我能帮助你……”

牛虻这才第一次以坚定的目光直视蒙太尼里的眼睛;他已经恢复了自制力。

“一点儿用都不顶,”他说,“事情已毫无指望。”

一位警官钻出人群,走上前来。

“请原谅我的打搅,主教大人。我认为这个老头脑子有些不正常。但他完全没有恶意,证件也相符,所以我们不干涉他,他犯过大罪,服过苦役,目前正在忏悔。”

“犯过大罪……”牛虻慢吞吞摇着头,把警官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谢谢,警长,请你让开点儿。我的朋友,一个人只要真心忏悔,任何事情都是有指望的。今天晚上你能来见我吗?”

“主教大人,你愿意接见一个害死过自己亲生儿子的人吗?”

这个问题含有一丝挑战的语气,蒙太尼里听后一缩身子,像遇到了一股寒风般颤抖起来。

“无论你犯过什么样的罪,上帝都不允许我诅咒你!”他庄严地说,“在上帝的眼里,咱们都是有罪的,而人间的正义也只不过是肮脏的遮羞布。假如你来找我,我会接见你的,就像我祈求上帝有一天会接纳我一样。”

牛虻伸出双手,突然摆出一副充满激情的姿势。

“听着,”他说,“你们这些基督徒们全都听着!如果一个人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害死了爱他和信任他的儿子,害死了自己的亲骨肉;如果他用谎言和欺骗把自己的儿子引入死亡的陷阱——那么,这个人在天地之间还有指望吗?我对着上帝和人类忏悔了我的罪行,人类让我承受了刑罚,并放过了我;可是,上帝什么时候才会说声‘够了’呢?什么样的祝福才能解除上帝对我灵魂的诅咒呢?怎么样才能宽恕我所犯下的罪行呢?”

在随后的死一般的沉寂中,人们将目光投向蒙太尼里,看见他胸前的十字架一起一伏。

他终于抬起了眼睛,用一只微微发抖的手为牛虻祝福。

“上帝是仁慈的,”他说,“愿你把心中的痛苦诉说给至高无上的上帝;因为《圣经》上写着:‘不应该蔑视一颗破碎的和悔悟的心灵。’”

随即,他转身朝市场走去,不时停下脚步跟人们交谈,并把他们的孩子搂在怀中。

傍晚时分,牛虻按照包神像的那张纸上所写的指示,来到了约定的会面地点。这会面地点在当地一位医生的家中,医生本人也是“社团”的积极分子。大多数秘密成员已经聚集在了这里。他们在牛虻抵达时表现出的欣喜情绪,如果必要的话,可以成为一个新的证据,说明牛虻是一位深得人心的领袖。

“我们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那位医生说,“但要是看到你离开,我们将更高兴。你来这儿风险性太大,最起码我是反对这样安排的。你敢肯定,今天上午在市场上那些警探没注意上你吗?”

“哦,他们对我倒是够注……注意的,但是他们却……却没有认出我。多麦尼奇诺安排得天衣无缝。他人呢?我怎么没见他?”

“他还没来。这么说,你是一帆风顺喽?红衣主教为你祝福了吗?”

“他的祝福?啧,那算不上什么。”正走进门来的多麦尼奇诺说道,“里瓦莱兹,你真像一块圣诞蛋糕,老是让人感到意外。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准备亮出来吓唬我们?”

“你在说什么呀?”牛虻慢条斯理地问。他靠在沙发背上,正在抽雪茄,身上仍穿着香客的装束,但那白胡须和假发已搁置一旁。

“想不到你竟是如此出色的演员。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般精彩的表演。你把主教大人感动得差点儿掉下眼泪。”

“怎么回事?讲给我们听听,里瓦莱兹。”

牛虻耸了耸肩。他正处于沉默寡语的心境中。那些人见掏不出他的话,转而央求多麦尼奇诺解释。当市场上发生的那一幕被描述了一遍之后,一位青年工人没有随着大伙儿哄堂大笑,而是突然说道:

“当然,做得的确非常巧妙,可我看不出那样当众表演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在于,”牛虻插话说,“我愿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个地区不论男女还是孩子,都不会怀疑我。那件事不到明天就会传得沸沸扬扬。我要是碰到暗探,他心里只会想:‘这就是在市场上忏悔罪行的疯子迪雅果。’这显然是一种有利条件。”

“是的,我明白了。不过,你那样做要是没愚弄红衣主教就好啦。他是个大好人,不该那般戏耍他。”

“我本人也觉得他是位正人君子。”牛虻慢吞吞地表示同意。

“别瞎扯了,桑德罗!我们这儿不需要红衣主教!”多麦尼奇诺说,“当初机会来了的时候,蒙太尼里大人要是到罗马任职,里瓦莱兹就不会愚弄他了。”

“他没有到罗马去,是因为他不想丢下这儿的工作。”

“更大的可能性是因为他不想成为拉姆鲁什尼一伙的众矢之的。你们只管相信好啦,那些人掌握着对他不利的东西。一位红衣主教,特别是如此名声显赫的主教,却心甘情愿待在这样一块被上帝遗弃的小地方,咱们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吧,里瓦莱兹?”

牛虻正在吐烟圈。“也许他怀着一颗‘破碎和悔悟的心灵’,”他一边说道,一边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观察着烟圈渐渐消逝,“好啦,诸位,咱们言归正传吧。”

他们开始详细讨论偷运和藏匿武器的种种计划。牛虻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不时插话进去,敏锐地纠正一些不精确的方案或不周密的提议。待大伙都发完言后,他提了几点切合实际的建议,其中多数未经讨论便被采纳了。随后便宣布散会。他们还做出决定:至少在牛虻安全返回托斯卡纳之前,为了不招致警方的注意,应尽量避免时间太晚的会议。十点钟刚过,人们都已散尽,只剩下了医生、牛虻和多麦尼奇诺。他们三个开小组会讨论特殊问题。在长时间的激烈辩论之后,多麦尼奇诺抬头看了看挂钟说:

“十一点半,不能再开了,否则会让巡夜人看见的。”

“他什么时候从这里经过?”牛虻问。

“十二点左右,我想在他来之前赶回家去。再见,乔尔达尼·里瓦莱兹,咱们一起走吧?”

“不,我觉得分开走比较安全。我还跟你碰头吗?”

“是的。下次在鲍罗尼斯堡见面。不知我将扮成什么样的人,不过你是知道暗号的。你大概明天要离开这里吧?”

牛虻正对着镜子细心地戴假胡须和发套。

“明天上午跟香客们一道走。后天我装病留在一个牧人小屋里,再抄近路翻过山去。我将会赶在你前边到达约会地点。再见吧!”

教堂塔楼上的大钟敲响十二点时,牛虻来到一座庞大的空谷仓门前朝里望了望。这座谷仓被打开临时充作朝圣者们的寄宿处,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其中的大部分都鼾声如雷,空气闷热和污浊,叫人难以忍受。他厌恶得身上一阵战栗,忙缩了回去——在这种地方简直睡不成觉。他宁愿四处走走,找间窝棚或干草堆,在那儿睡觉至少干净也安静些。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硕大的一轮满月在紫色的天空中发出皎洁的光辉。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闷闷不乐地回忆着上午的情景,深悔不该同意多麦尼奇诺的计划,跑到布列西盖拉来开会。假如他一开始就宣称这个计划太危险,便会另择地点,他和蒙太尼里就省得演那出极为可笑的闹剧了。

神父的变化是多么大啊!可他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有变——在过去的岁月里,正是这个声音常常唤他“亲爱的”。

巡夜人的灯笼出现在了街道的另一端,牛虻急忙拐进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窄胡同。走了有几码远的路,他来到了教堂广场上,离主教宫的左厢房很近。广场上月光如水,空无一人;但他留意到教堂的一扇偏门虚掩着。一定是教堂司事忘记关了。更深夜静的,教堂里绝对不会在举行什么仪式。他不妨溜进去找条板凳睡下,省得再回那令人窒息的谷仓里;天亮时,他可以在教堂司事未来之前悄悄走掉;即使有人发现了他,也自然会推想这个疯子迪雅果躲在哪个角落里做祈祷,结果被关在了里面。

他在门口听了听,然后走了进去,尽管他瘸着腿,但脚步却悄无声息。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大理石地板上形成一条条宽带。尤其是圣坛大殿,里边的一什一物都清晰可辨,宛如在白日一般。但见蒙太尼里红衣主教独自一人跪在圣坛踏板的前边,光头,两手合在一起。

牛虻抽身退回到黑影里。是不是应该趁着蒙太尼里还没看到他,就溜之大吉呢?毫无疑问,这是最明智的做法,也许还是最仁慈的做法。可是,既然人群已经散去,没必要再演上午的那种可恶的讽刺剧。他朝前凑近一些,再看一眼神父的面孔,又会有什么样的害处呢?也许这将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而且无须让神父看见他;他可以悄悄溜上前观看——仅此一次。随后,他将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

他躲在厅柱投下的黑影里,蹑手蹑脚摸到大殿的栏杆处,在靠近圣坛的偏门旁停了下来。主教的宝座遮出宽宽的阴影,足够给他作掩护,于是他屏住气,蹲伏在黑暗之中。

“我可怜的孩子!啊,上帝;我可怜的孩子!”

那断断续续的低语里充斥着无尽的绝望,牛虻听了不由自主浑身战栗。接着传来一阵低沉、悲惨、无泪的抽泣;他看见蒙太尼里把双手绞在一起,像是在忍受着肉体的痛苦。

他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糕。他常常苦涩地安慰自己:“我没必要为此事再烦心,伤口老早就已经愈合了。”事隔多年,如今伤口又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可以看见它仍在淌血。不过,要想最终治愈创伤又是多么的容易!他只需扬起手——只需向前一步说:“神父,是我。”另外,还有詹玛,还有她一头乌发中横贯的那一绺白丝。啊,但愿他能够宽恕!但愿他能够剜掉深深地烙进记忆里的过去——那印度水手、甘蔗园以及杂耍表演!他情愿宽恕、渴望宽恕,但又知道没有指望宽恕,因为他不能够宽恕,也不敢宽恕——没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了。

蒙太尼里最后站起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转身离开圣坛。牛虻缩回到黑影的深处,吓得浑身打战,唯恐自己被瞧见,生怕对方会听见他心脏的跳动;后来他如释重负地吁了口长气。蒙太尼里擦身而过,距离之近,使那紫罗兰色长袍拂在了他的面颊上——已经走过去了,没有发现他。

没有发现他——啊,他究竟做了些什么?这可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一个宝贵的机会——竟让他给错过了。他突然跳起来,跨到了光亮处。

“神父!”

他的声音回响着,沿着拱形屋顶渐渐消逝了,在他心里注入了莫名奇妙的恐惧。他又缩回到黑影里。蒙太尼里一动不动站在厅柱旁,瞪大眼睛倾听着,吓得魂飞魄散。牛虻说不清那沉寂持续了多长时间;也许只是一瞬间,或者是一段无穷无尽的时间。他猛地一惊,恢复了理智。蒙太尼里摇摇晃晃,仿佛要栽倒,但见他的嘴唇翕动着。起初还听不出声音……

“亚瑟!”终于传来了低语声,“唉,当时的处境很艰难……”

牛虻走上前来。

“请原谅,主教大人!我把你当成这里的一位神父了。”

“哦,原来是那个香客?”蒙太尼里立刻恢复了自制力,不过牛虻见他手上的蓝宝石在闪闪颤动,便知道他仍在打哆嗦,“需要帮忙吗,我的朋友?天色已经晚了,教堂在夜里是不祷告的。”

“如果是我做错了,主教大人,我恳请你原谅我。我见门开着,便走进来祈祷,后来发现你在默思,还以为是个神父,就候在这里,想请他为这个十字架祝福。”

说着,牛虻举起了从多麦尼奇诺那儿买来的一个小小的锡质十字架。蒙太尼里接在手中,又进入大殿,把它在圣坛上搁了一会儿。

“拿去吧,我的孩子,”他说,“请你放心,大慈大悲的上帝是富于怜悯之心的。到罗马去吧,请求他的使臣——教皇为你祝福。祝你平安!”

牛虻垂下头接受了祝福,然后慢慢地转身离开。

“请留步!”蒙太尼里说。

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扶在大殿的栏杆上。

“你到罗马进行神圣的感恩和祈祷时,”他说,“请为一个极度痛苦的人祈祷——为一颗受到主严惩的灵魂祈祷。”

他说话时,几乎连声音里都含着泪水,使得牛虻的决心动摇了起来。再有一瞬间,牛虻眼看就要自我暴露。可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演杂耍的场面,记起自己像约拿一样有理由怨气填胸。

“我算什么人,上帝怎肯听我的祈祷?我,一个别人躲避唯恐不及的人,一个贱民!我怎能像主教大人一样,可以在上帝的圣座前献上神圣的一生,献上一颗纯洁无瑕、无私无畏的灵魂……”

蒙太尼里猛然将身子扭开去。

“我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奉献,”他说,“这就是一颗破碎的心灵。”

几天之后,牛虻从皮斯托亚搭乘驿站马车回到了佛罗伦萨。他径直奔往詹玛的寓所,但詹玛出了门。他留下口信说第二天早晨再来,接着便向自己的住处走去,路上真心希望绮达千万不要再次侵入他的书斋。如果今天晚上再听到她妒忌的指责,那一定会像牙科医生嘎嘎响的锉子一样让他的神经承受不了。

“晚安,比安卡,”女仆把门打开时,他说道,“莱尼小姐今天来这儿了吗?”

女仆茫然地呆视着他。

“莱尼小姐?这么说,她回来啦,先生?”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在蹭鞋的垫子上留住脚步,皱着眉头问。

“您前脚走,她后脚就突然离开了,什么东西都没拿,连句要走的话也没说。”

“紧跟着我就走啦?怎么,是在两个……两个星期之前吗?”

“是的,先生,是在同一天;她的东西还乱七八糟放着呢。街坊邻居都在议论这事。”

牛虻默默无语地转身离开门阶,沿着小巷急步向绮达住的那幢房子走去。她的房间里,没有一样东西被人动过;他送给她的礼物全部放在原来的地方;找不到一封信或一张字条。

“对不起,先生,”比安卡把脑袋探进门来说,“有位老太太……”

牛虻凶神恶煞地转过身来。

“你来这儿干什么?跟踪我吗?”

“一位老太太想见你。”

“她要干什么?告诉她,我正忙着呢,不能见她。”

“先生,自从你出门后,她近乎天天晚上来,每次都问你何时回来。”

“你去问她有何贵干。不,算啦,还是我自己去吧。”

那老太太正坐在他的客厅门旁等着。她衣着十分寒酸,脸上的皮像欧楂一样又黑又皱,头上缠一条色彩鲜艳的围巾。他进门时,她站起来,用炯炯有神的黑眼睛打量着他。

“原来你就是那个瘸腿的先生,”她以挑剔的目光从头到脚端详着他说,“绮达·莱尼托我给你带个口信。”

牛虻打开书斋的房门,用手扶着门请她进去;随即,他也跟了进去,将门关严,以防比安卡听见。

“请坐下。现在请你讲讲,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关你的事。我来这儿是要告诉你,绮达·莱尼跟我的儿子跑啦。”

“跟……你的儿子?”

“是的,先生;如果你有了相好的,却不懂得怎样留住她,你就别怪别的男人把她弄走。我儿子血管里流淌的是热血,而不是牛奶和清水;他是吉卜赛人。”

“啊,原来你是个吉卜赛人!那么,绮达是回到自己的同胞身边啦?”

老太太望着他,露出惊奇和轻蔑的神情。显而易见,这帮基督徒没有一点儿男子气,遭受了侮辱也不生气。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怎么能跟你一起生活?我们的姑娘由于心血来潮,或者因你出的价高,可以把身子借给你一时半会儿,但吉卜赛的骨血终究会回到吉卜赛人中间去。”

牛虻的面孔仍是那么冰冷、刚毅。

“她是随一群吉卜赛的大营走的,还是跟你的儿子在一起生活?”

老太太迸发出一阵大笑声。

“你还想去追她,让她回心转意?太晚啦,先生;你早该想到这一点!”

“不对;如果你肯告诉我的话,我只想了解实情。”

老太太耸了耸肩膀;对这种事都忍气吞声容忍下来的男人,实在不值得去羞辱。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你离开她的当天,她在路上遇见我的儿子,就用吉卜赛语跟他攀谈起来。我儿子见她尽管衣着华美,却是我们一族人,不由得爱上了她那美丽的脸蛋——我们的男人都是这般爱法,然后把她带到了我们的营地。她把满腹的苦水都倒了出来,坐在那里哭哭啼啼的,怪可怜的小姑娘,让我们为她感到心酸。我们好言好语地劝她。最后,她脱下那身华丽的衣服,换上了我们自己姑娘的服饰,把自己交给了我的儿子,成为他的女人,也接受了他做她的男人。他绝不会冲她说:‘我不爱你’以及‘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女人在青春年少之时,需要有个男人;可你算什么男人?当一个美丽的姑娘用胳膊搂住你脖子的时候,你甚至连吻她也不会!”

“你刚才说,”他打断了她的话,“你给我带来了她的一个口信。”

“是的,我们吉卜赛大营出发时,我留了下来,就是为了递口信。她让我告诉你,你们这些人吹毛求疵、缺乏感情,她已经受够了。她想回到自己的同胞那里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她说:‘请转告他,我是个女人,而且爱过他,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才不愿再做他的婊子了。’那姑娘离开你是对的。只要有可能,女孩子家利用姿色挣点儿钱并无坏处,因为要漂亮脸蛋就是为了这个;但是,一个吉卜赛姑娘绝不会爱上你们那个种族的男人。”

牛虻站了起来。

“她的口信就这么多内容吗?”他说,“那么请你转告她,我认为她做得很对,并祝她幸福。我要说的就这些。再见!”

他站着纹丝不动,直到花园的大门在老太太的身后关上。随后,他坐下来,用双手捂住脸。

这是给他的又一记耳光!难道就不能给他留下一点点脸面、一丝丝尊严吗?他遭受过一个男人所能承受的一切磨难;他的心灵曾经被拖入泥污里,被过往的行人践踏在脚下;他的灵魂处处都留着别人的轻蔑所打下的烙印,处处都留着别人的嘲讽刺出的疤痕。如今,这个他在路旁捡来的吉卜赛姑娘——甚至她也操起了鞭子。

沙顿在门外哀鸣,牛虻起身把它放了进来。那条狗冲到主人跟前,像平时一样表现得欣喜若狂,但它很快就看出情况不妙,便卧倒在他旁边的地毯上,把冷冰冰的鼻子伸进他淡漠的手中。

一个小时之后,詹玛来到了大门前。她敲了敲门,但没人来迎接她,因为比安卡见牛虻不想吃晚饭,便溜到隔壁厨子那里串门去了。比安卡没把门关上,大厅里的一盏灯也没熄。詹玛等了一会儿,随即决定进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牛虻,因为她想跟他谈谈贝利送来的一个重要消息。她敲了敲书斋的门,里边传来了牛虻的声音:“你可以走了,比安卡,我什么东西都不需要。”

她轻轻推开了门。屋里一片黑暗,可是当她走进去时,过道里的灯投进一束长长的光,她看见牛虻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脑袋低垂在胸前,脚旁睡着那条狗。

“是我。”她说。

他惊跳起来。“詹玛……詹玛!啊,我是多么想见到你呀!”

未等她开口说话,他已跪倒在她脚下,把脸埋在她的裙褶里。他的整个身体痉挛似的抖作一团,这情形真比看到他哭泣更让人难过。

她静静站着。她一点儿忙也帮不上——根本没有办法帮忙。这是最叫人痛苦的了。她只能站在一旁消极地观望——只要能解除他的痛苦,她不辞一死。她只要敢于俯下身子将他拥抱在怀里,让他紧贴在自己的心口上,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使他不再蒙受伤害和冤屈,那他肯定又会变成她的亚瑟,曙光肯定会出现,阴影肯定会逃遁。

啊,不,不!他怎能忘记过去?不就是她把他抛进了地狱——不就是她用自己的右手掴了他一记耳光吗?

她白白错过了这一时机。只见牛虻慌忙站起来,坐到桌旁,用一只手捂住眼睛,以牙齿咬住嘴唇,仿佛要把它咬穿。

不一会儿,他抬起头平静地说:

“恐怕让你受惊了。”

她朝他伸出双手。“亲爱的,”她说,“难道咱们之间的友情还不足以使你对我有一点点信任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我个人的一些麻烦,我觉得你不必担心。”

“你听我讲,”她继续说道,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想平息那痉挛性的抖动,“我并非企图过问自己不该过问的事情。可既然你出于自己的本意把你的许多隐私都告诉了我,何不可以再多告诉我一点儿——权当我是你的妹妹就是了。如果面具能给你带来安慰,你不妨把它罩在脸上,但为了你自己好,切不可在你的灵魂上也戴一个面具。”

牛虻把头垂得更低了。“你必须对我有耐心。”他说,“恐怕我不是个令人满意的兄长;不过,你只要知道……这一个星期里,我差点儿没发疯,就像又回到了南美洲。不知怎么,我跟中了邪一般……”他刹住了话头。

“我就不能分担你的忧愁吗?”她最后低语道。

他的头一沉,伏在了她的胳膊上说:“上帝的惩罚是严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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