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玛和牛虻沿着阿诺河的堤岸默默地走着。牛虻好像失去了口若悬河的狂热劲儿。自从离开里卡多家,他几乎连一句话也没说,而詹玛对他的沉默感到由衷的高兴。她跟他在一起总是觉得尴尬,今天跟平常相比尤为如此,因为他在委员会开会时的古怪举动使她感到十分困惑。
走到乌菲齐宫的门前,他突然停下脚步,身子转向她:“你累了吗?”
“不累。怎么啦?”
“今天晚上不太忙吧?”
“不忙。”
“我想求你一件事,请你陪我走走。”
“到哪儿去?”
“没什么具体的地方,你愿意上哪里都可以。”
“但这是为什么呢?”
他迟疑了一下。
“我……我不能告诉你……至少,这是很难说的;但如果你有空,请你陪我一会儿。”
他突然把目光从地面上抬起,她看到他的眼神非常古怪。
“你一定有心事。”她温和地说。他从别在扣眼里的花朵上扯一片花瓣,一点点把它撕碎。他出奇地像一个人,可那是谁呢?那个人的手指也爱做这种事情,手势也是这么急促和神经质。
“我心情烦闷,”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用一种难以听得清的声音说,“我……今晚不想一个人待着,你愿陪我一下吗?”
“当然可以,不过还是请你到我的住所坐坐吧。”
“不,请你陪我到餐馆吃点儿饭。西格诺里亚广场上就有一家。请不要拒绝。很好,你答应啦!”
进了餐馆,他点了菜,可自己的那一份却几乎动也不动,闷着头一声不吭,把面包在桌布上搓碎,不安地抚弄着餐巾的边缘。詹玛感到十分不自在,后悔起初不该答应跟他来。沉默让她越来越难堪,可对方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所以她不好开口讲话。最后,他突然抬起头说道:
“想看杂耍表演吗?”
她诧异地呆视着他。他怎么会突然想起要看杂耍表演呢?
“你以前看过吗?”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问道。
“没有,我想是没看过。我觉得那没什么意思。”
“其实非常有意思。我认为,不看杂耍就无法了解人民的生活。让咱们再回到阿拉格罗斯城门那里去吧。”
他们赶到那儿时,卖艺人已在城门旁架起了帐篷,刺耳的提琴声和咚咚的大鼓声表明演出已经开始。
这是一种最粗俗的娱乐形式。几个小丑、幽默演员和走钢丝的,还有一个纵马钻铁圈的骑手和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丑角。再加上一个迟钝、愚笨和做出各种怪动作的驼背,这就代表马戏班子的全部阵容了。幽默节目从大体上看并不粗俗或讨厌,然而却缺乏生气、陈旧不堪,从头到尾都单调得让人提不起精神。观众们之所以大笑和鼓掌,是出于托斯卡纳人讲究礼节的天性。他们真正能够欣赏的似乎唯有驼背的表演,但那在詹玛看来也没什么诙谐或巧妙的。驼背只是不停地扭曲自己的身体,做出令人讨厌的怪相,观众看了就学样取笑;有的把孩子放在肩头,让小家伙们也欣赏一下“丑人儿”。
“里瓦莱兹先生,你真的认为这很有意思?”詹玛转过脸对牛虻说,而牛虻站在她旁边,用胳膊搂住一根支帐篷用的木柱。“在我看来……”
她把话打住了,默默观望着他。除了她在来亨自家花园门口见到的蒙太尼里的那张脸,她还从未看见过一个人的面部表情会如此深不可测、绝望和痛苦。她望着他,心里想到了但丁笔下的地狱。
过了一会儿,驼背被一个小丑踢了一脚,便翻个筋斗,像个古怪的肉球一样滚到了圈外。两个小丑之间展开了对话,这时牛虻仿佛才如梦初醒。
“咱们走吧?”他问,“你还想看下去吗?”
“走吧。”
他们离开帐篷,穿过深绿色的草地向河边走去。有一会儿的工夫,二人都没有说话。
“你觉得那表演怎么样?”牛虻隔了一会儿问道。
“我觉得很是枯燥乏味,有个节目让我感到十分不愉快。”
“哪个节目?”
“哦,就是那个做鬼脸和扭曲身体的表演呗。难看死啦,里面没有任何幽默之处。”
“你是指驼背的表演?”
她没忘记他对涉及自己身体缺陷的话题特别敏感,所以,对这一娱乐节目避而不谈,可现在他既然自己问起来了,于是她便答道:
“是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节目。”
“那可是人们最爱看的呀。”
“大概是这样的,可糟也糟在这上面。”
“因为它缺乏艺术性?”
“不……不对;那全套节目本来就没有艺术性。我的意思是……那种表演太残酷。”
“残酷?你是说对驼背太残酷?”
“我的意思是……那个人自己当然无所谓;毫无疑问,那对他只是一种谋生的方式,就像马戏团演员或女丑角表演一样。可这种现象让人感到痛心。这是耻辱,是一个人的堕落。”
“他不见得就比没干这一行时更堕落。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堕落的,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
“对。可这个……你大概会觉得是荒谬的偏见,可我认为人体是神圣之物,我不愿意看到它受到不恭敬的对待,把它变得遭人厌恶。”
“而人的灵魂呢?”
他突然站住了,一只手扶在堤岸的石头栏杆上,用眼睛直视着她。
“灵魂?”她也停下来,诧异地望着他重复道。
他猛然用一种充满了激情的姿势伸出手来。
“你难道从未想到过,那个不幸的小丑也有一个灵魂——一个活生生、拼命挣扎的灵魂,被禁锢在那个扭曲的躯壳里,被迫做它的奴隶吗?你对一切都表现出慈善心肠,去可怜那个穿着小丑服装、挂着铃铛的躯体,可你难道从未想到过,那个悲惨的灵魂赤裸裸的连块遮羞布都没有吗?想一想吧,它在那些观众面前冷得瑟瑟发抖,被耻辱和痛苦所窒息,感到他们的嘲弄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他们的笑声似滚烫的烙铁烧灼着它赤裸的皮肉!想一想吧,它在众人面前是那样可怜无助,四处张望着想找大山帮忙,大山却不肯掩盖在它身上,想向岩石求助,岩石则无心把它遮挡;它羡慕老鼠,因为老鼠可以钻进地洞里躲藏。别忘了,灵魂不会说话,没有声音可以呐喊,只好忍受、忍受,再忍受。唉,我这是在胡说八道!你为什么不笑呢?你简直没有幽默感!”
詹玛慢慢转过身去,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沿着河岸朝前走去。整整一个傍晚,她始终没想到把他的烦恼——不管是什么样的烦恼——与杂耍表演联系起来;他刚才突发的感慨把自己内心世界的情景朦朦胧胧地暴露给了她,而她顿生怜悯之心,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对他说。他走在她身边,脸却掉转开,望着河水。
“我想让你明白,”他突然说道,同时冲着她转过脸来,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气,“我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凭空想象。我喜欢幻想,但我不愿意让人们把它当回事。”
詹玛没作声。他们默默地继续向前走。途经乌菲奇宫的门口时,他横穿马路,朝着一团靠在栏杆上的黑乎乎的东西俯下身去。
“怎么回事呀,小家伙?你为什么不回家去?”他问道。她从来没听他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过话。
那团东西蠕动了一下,呜咽着低声回答了句什么。詹玛走过去查看,见是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孩,衣服又破又烂,蹲在人行道上,像一只受惊的野兽。牛虻弯着腰,用手抚摩着他那乱蓬蓬的脑袋。
“你说什么?”他问道,同时把身子弯得更低了,去细听孩子那难以分辨的话语。“你应该回家睡觉去。小孩子夜里不能待在外边,你会冻僵的!把手伸给我,像男子汉一样跳起来!你住在哪里?”
他抓住那孩子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可那孩子尖叫一声,慌忙躲闪开了。
“喂,你怎么啦?”牛虻问道,一边在人行道上跪下身子,“啊,夫人,你瞧这儿!”
孩子的肩头和衣服上沾满了血迹。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牛虻爱怜地又问道,“是摔倒了吗?不是?有人打你啦?我猜想就是这回事!谁打的?”
“我叔叔。”
“啊,是吗!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他喝醉了酒,我……我……”
“你碍他的事啦……对吗?小家伙,大人喝醉的时候,你不该妨碍他们,不然他们会不高兴的。夫人,对这个可怜的小孩,咱们该怎么办呢?到亮处来,乖孩子让我瞧瞧你的肩膀。用你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我不会弄痛你的。这就对啦!”
牛虻抱起男孩,穿过马路,把他放在宽宽的石头栏杆上。然后,他掏出一把小刀来,灵巧地割开那只已经撕破的衣袖,一边用胸口架住孩子的脑袋,而詹玛在一旁扶住孩子受伤的胳膊。小家伙的肩膀严重擦伤,胳膊上也有一道深深的伤痕。
“伤得很厉害,够你这么一个小人儿受的,”牛虻说道,同时用自己的手帕包扎伤口,免得让衣服擦来擦去的,“他用什么东西打的?”
“铁锨。我去问他要一个索尔多,想到街角的店里吃碗粥,他就用铁锨劈我。”
牛虻哆嗦了一下身子。“啊!”他轻声说,“伤口很痛,是吗,小家伙?”
“他用铁锨劈我……我跑开了……我跑开了……因为铁锨劈上了我。”
“你就一直在街上转悠,连饭也没吃?”
那孩子没答话,只管呜呜咽咽哭起来。牛虻把他从栏杆上抱在怀里。
“别哭啦,别哭啦!马上一切都会好的。不知是不是能叫到车。恐怕所有的马车都到戏剧院等座去了,今晚那里有精彩的表演。夫人,我很抱歉,把你拖累了这么久,可……”
“我很愿意跟你一道去。你也许会需要人帮把手呢。你觉得自己能把他抱那么远的路吗?他很沉吧?”
“哦,我抱得动,谢谢你。”
在戏剧院门口,他们发现只有几辆马车候在那里,而且都有包的主了。戏院散了场,大多数观众业已离开。墙头海报上以大字印着绮达的名字,她演的芭蕾舞节目。牛虻让詹玛等他一会儿,随后便走到演员的出入口那儿,跟一位值班员搭讪。
“莱尼小姐走了没有?”
“没有,先生。”那人答道,一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怀里竟抱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街头小叫花子。“莱尼小姐这就出来了,她的车正在等她。哦,她出来啦。”
绮达倚在一位青年骑兵军官的胳膊上走下楼来。她看上去美丽极啦,晚礼服上罩一件火红色鹅绒大衣,腰间挂一把鸵鸟毛大扇子。来到门口,她突然停下来,从军官的胳膊弯里抽出手,神情诧异地走到牛虻跟前。
“费利斯!”她压低声音嚷嚷道,“你怀里抱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在街上捡到的小孩。他受了伤,还饿着肚子,我想尽快把他弄回家。到处都叫不上车,所以我想用你的车。”
“费利斯!你不能把一个讨人嫌的小叫花子往你的房间里弄!叫个警察来,把他送到收容所里去,或别的什么适合他的地方。你总不能把全城的穷孩子都……”
“他受了伤,”牛虻重复着刚才的话,“如果有必要,明天送他进收容所,眼下我得先照料他,给他点儿东西吃。”绮达反感地皱了皱眉头:“你竟让他把头贴在你的衬衫上!你怎么能这样呢?他脏得很!”
牛虻突然怒火迸发,抬头横了她一眼。
“孩子在饿着肚子,”他凶煞地说,“你是不知道挨饿的滋味吧?”
“里瓦莱兹先生,”詹玛走上前来插话说,“我住得很近。咱们把孩子送到那儿吧。如果还是找不到车,就留他在我家里过夜。”
牛虻飞快地转过身来问:“你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晚安,莱尼小姐!”
那吉卜赛女郎不自然地鞠个躬,生气地耸耸肩,复又勾起那位军官的胳膊,撩起裙裾,冲过他们身旁走向那辆双方争着坐的马车。
“如果你愿意,里瓦莱兹先生,我让车再拐回去接你和这孩子,”她在门阶上停顿了一下说。
“很好,让我把地址留下。”牛虻走到人行道上,把地址给了马车夫,然后又抱着孩子回到詹玛身边。
卡蒂正在等女主人回家,听了发生的事情,跑去取热水及其他必需品。牛虻将孩子放在一把椅子上,跪在他身旁,巧妙地剥下那褴褛的衣衫,接着用温柔、熟练的手为他清洗和包扎伤口。他刚给孩子擦完澡,正把一条暖和的毯子往他身上裹,詹玛手中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
“你的病人准备好吃饭了吗?”她问道,同时冲那个新来的小客人嫣然一笑,“他的这顿饭是我亲手做的。”
牛虻站起来,把脏衣服卷到一处。“你的房子恐怕被弄得乱七八糟了。”他说,“这堆烂玩意儿,最好赶快扔到火里去,明天我给他买新衣服穿。家里有白兰地吗,夫人?我想让他喝一点儿。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要把我的手洗一洗。”
那孩子一吃完饭,立即躺在牛虻的怀里睡着了,蓬乱的头靠在他雪白的衬衣上。詹玛在帮卡蒂整理这乱糟糟的房间,此刻傍桌坐了下来。
“里瓦莱兹先生,你必须先吃点儿东西再回家——晚饭你就没吃什么,而且现在天也非常晚了。”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按英国的方式喝杯茶。很抱歉,害得你这么晚睡不成觉。”
“别客气!没什么。快把孩子放到沙发上,别累着了你。稍等一下,让我在坐垫上铺块布单。你打算把他怎么办?”
“明天吗?查一查他除了那个野蛮的酒鬼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亲戚。如果他没有别的亲戚,我想我得采纳莱尼小姐的建议,送他进收容所。也许,最仁慈的做法是在他脖子上绑一块石头,把他沉到河里去,可这会给我带来让人不愉快的影响。睡熟啦!你这可怜的小倒霉蛋,没有能力保护自己,远不如一只迷途的猫!”
当卡蒂把茶盘端进来时,那孩子睁开眼坐了起来,露出一副惶惑的神情。接着他认出了牛虻,扭动身子下了沙发,披着毯子磕磕绊绊走过来跟牛虻依偎在一起,因为他已把牛虻视为自己理所当然的保护人。他此时精神焕发,变得喜欢盘根究底了,指着牛虻那只拿着一块蛋糕的伤残的左手问道:“那是什么?”
“嗨,蛋糕呀!我觉得你已经吃够了,还是等到明天再吃吧,小人儿。”
“不对,是那个!”小家伙伸出手,摸了摸牛虻的几根断了的指根以及手腕上的大疤痕。牛虻放下了手中的蛋糕。
“啊,那个!跟你肩上的伤是一种情况——是一个比我强壮的人打的。”
“当时痛得厉害吗?”
“哦,说不清楚——不见得比别的伤痛到哪里去。好啦,回去睡你的觉吧,深更半夜的不要问这问那了。”
马车来到时,那孩子又睡着了。牛虻没叫醒他,轻轻抱起他出了房间向楼梯走去。
“今天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助人为乐的天使。”他在门口停下来对詹玛说道,“但我认为不该让这一点在以后妨碍咱们痛痛快快地争吵。”
“我并不想跟任何人争吵。”
“哦,可我想。没有了争吵,生活会让人无法忍受。唇枪舌剑的争吵是生活的乐趣,比看杂耍要有趣!”
说完,他抱着熟睡的孩子下楼去了,一路上自顾低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