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思成书
●1925年12月27日
今天报纸上传出可怕的消息,我不忍告诉你,又不能不告诉你,你要十二分镇定着,看这封信和报纸。
我们总还希望这消息是不确的,我见报后,立刻叫王姨入京,到林家探听,且切实安慰徽音的娘,过一两点他回来,或者有别的较好消息也不定。
林叔叔这一年来的行动,实亦有些反常,向来很信我的话,不知何故,一年来我屡次忠告,他都不采纳。我真是一年到头替他捏着一把汗,最后这一着真是更出我意外。他事前若和我商量,我定要尽我的力量叩马而谏,无论如何决不让他往这条路上走。他一声不响,直到走了过后第二日,我才在报纸上知道,第三日才有人传一句口信给我,说他此行是以进为退,请我放心。其实我听见这消息,真是十倍百倍地替他提心吊胆,如何放心得下。当时我写信给你和徽音,报告他平安出京,一面我盼望在报纸上得着他脱离虎口的消息,但此虎口之不易脱离,是看得见的。
前事不必提了,我现在总还存万一的希冀,他能在乱军中逃命出来。万一这种希望得不着,我有些话切实嘱咐你。
第一,你要自己十分镇静,不可因刺激太剧,致伤自己的身体。因为一年以来,我对于你的身体,始终没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图利后,姊妹来信,我才算没有什么挂虑。现在又要挂虑起来了,你不要令万里外的老父为着你寝食不宁,这是第一层。徽音遭此惨痛,惟一的伴侣,惟一的安慰,就只靠你。你要自己镇静着,才能安慰他,这是第二层。
第二,这种消息,谅来瞒不过徽音。万一不幸,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解劝他,但你可以传我的话告诉他:我和林叔的关系,他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他和思庄一样地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他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渡过他目前的苦境。他要鼓起勇气,发挥他的大才,完成他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这些话你要用尽你的力量来开解他。
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你们都知道我是感情最强烈的人,但经过若干时候之后,总能拿出理性来镇住他,所以我不致受感情牵动,糟蹋我的身子,妨害我的事业。这一点你们虽然不容易学到,但不可不努力学学。
徽音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留学便了,你们更不必因此着急。
民国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致思成书
●1926年1月5日
思成:
我初二进城,因林家事奔走三天,至今尚未返清华。前星期因有营口安电,我们安慰一会儿。初二晨,得续电又复绝望。立刻电告你并发一信,想俱收。徽音有电来,问现在何处?电到时此间已接第二次凶电,故不复。昨晚彼中脱难之人,到京面述情形,希望全绝,今日已发丧了。遭难情形,我也不必详报,只报告两句话:(一)系中流弹而死,死时当无大痛苦;(二)遗骸已被焚烧,无从运回了。我们这几天奔走后事,昨日上午我在王熙农家连四位姑太太都见着了,今日到雪池见着两位姨太太。现在林家只有现钱三百余元,营口公司被张作霖监视中,现正托日本人保护,声称已抵押日款,或可幸存。实则此公司即能保全,前途办法亦甚困难。字画一时不能脱手,亲友赙奠数恐亦甚微。目前家境已难支持,此后儿女教育费更不知从何说起。现在惟一的办法,仅有一条路,即国际联盟会长一职,每月可有二千元收入(钱是有法拿到的)。我昨日下午和汪年伯商量,请他接手,而将所入仍归林家,汪年伯慷慨答应了。现在与政府交涉,请其立刻发表。此事若办妥而能继续一两年,则稍为积储,可以充将来家计之一部分。我们拟联合几位朋友,连同他家兄弟亲戚,组织一个抚养遗族评议会,托林醒楼及王熙农、卓君庸三人专司执行。因为他们家里问题很复杂,兄弟亲戚们或有见得到,而不便主张者,则朋友们代为主张。这些事过几天(待丧事办完后)我打算约齐各人,当着两位姨太大面前宣布办法,分担责成(家事如何收束等等经我们议定后谁也不许反抗)。但现在惟一希望,在联盟会事成功,若不成,我们也束手无策了。徽音的娘,除自己悲痛外,最挂念的是徽音要急杀。我告诉他,我已经有很长的信给你们了。徽音好孩子,谅来还能信我的话。我问他还有什么(特别)话要我转告徽音没有?他说:“没有,只有盼望徽音安命,自己保养身体,此时不必回国。”我的话前两封信都已说过了,现在也没有别的话说,只要你认真解慰便好了。徽音学费现在还有多少,还能支持几个月,可立刻告我,我日内当极力设法,筹多少寄来。我现在虽然也很困难,只好对付一天是一天,倘若家里那几种股票还有利息可分,恐怕最靠得住的几个公司都会发生问题,因为在丧乱如麻的世界中什么事业都无可做。今年总可勉强支持,明年再说明年的话。天下在乱之时,今天谁也料不到明天的事,只好随遇而安罢了。你们现在着急也无益,只有努力把自己学问学够了回来,创造世界才是。
民国十五年一月五日
给孩子们书
●1926年2月9日
你们寒假时的信,先后收到了。海马帽昨日亦到,漂亮极了,我立刻就戴着出门。不戴怕过两日就天暖了,要到今冬才得戴。
今日是旧历十二月二十七了。过两天我们就回南长街过新年,达达、司马懿都早已放假来京了。过年虽没有前几年热闹,但有老白鼻凑趣,也还将就得过去。
我的病还是那样,前两礼拜已见好了。王姨去天津,我便没有去看。又很费心造了一张《先秦学术年表》,于是小便又再红起来,被克礼很抱怨一会儿,一定要我去住医院,没奈何只得过年后去关几天!朋友们都劝我在学校里放一两个月假,我看住院后如何再说,其实我这病一点苦痛也没有,精神体气一切如常,只要小便时闭着眼睛不看,便什么事都没有,我觉得殊无理会之必要。
庄庄暑假后进皇后大学最好,全家都变成美国风实在有点讨厌,所以庄庄能在美国以外的大学一两年是最好不过的。今年家计还不致困难,除中原公司外,别的股份都还好,你们不必担心。
小白鼻真乖,居然认得许多字,老白鼻一天到黑“手不释卷”,你们爷儿俩都变成书呆子了。
民国十五年二月九日
菲律宾来单一张寄去。
给孩子们书
●1926年2月18日
我从昨天起被关在医院里了。看这神气三两天内还不能出院,因为医生还没有找出病源来。我精神奕奕,毫无所苦。医生劝今多仰趴不许用心,真闷煞人。
以上正月初四写
入医院今已第四日了,医生说是膀胱中长一疙瘩,用折光镜从溺道中插入检查,颇痛苦,但我对此说颇怀疑,因此病已逾半年,小便从无苦痛,不似膀胱中有病也。已照过两次,尚未检出,检出后或须用手术。现已电唐天如速来。但道路梗塞,非半月后不能到。我意非万不得已不用手术,因用麻药后,体子终不免吃亏也。
阳历新年前后顺、庄各信次第收到。庄庄成绩如此,我很满足了。因为你原是提高一年,和那按级递升的洋孩子们竞争,能在三十七人考到第十六,真亏你了:好乖乖,不必着急,只须用相当的努力便好了。
寄过两回钱,共一千五百元,想已收。日内打算再汇二千元。大约思成和庄庄本年费用总够了,思永转学后谅来总须补助些,需用多少即告我。徽音本年需若干,亦告我,当一齐筹来。
庄庄该用的钱就用,不必太过节省。爹爹是知道你不会乱花钱的,再不会因为你用钱多生气的。思成饮食上尤不可太刻苦,前几天见着君劢的弟弟,他说思成像是滋养品不够,脸色很憔悴。你知道爹爹常常记挂你,这一点你要令爹爹安慰才好。
徽音怎么样?我前月有很长的信去开解他,我盼望他能领会我的意思。“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立身第一要诀。”思成、徽音性情皆近狷急,我生怕他们受此刺激后,于身体上精神上皆生不良的影响。他们总要努力镇慑自己,免令老人担心才好。
我这回的病总是太大意了,若是早点医治,总不致如此麻烦。但病总是不要紧的,这信到时,大概当已痊愈了。但在学堂里总须放三两个月假,觉得有点对不住学生们罢了。
前几天在城里过年,很热闹,我把南长街满屋子都贴起春联来了。
军阀们的仗还是打得一塌糊涂。王姨今早上送达达回天津,下半天听说京津路又不通了(不知确否),若把他关在天津,真要急杀他了。
民国十五年二月十八日
给孩子们书
●1926年2月27日
孩子们:
我住医院忽忽两星期了,你们看见七叔信上所录二叔笔记,一定又着急又心疼,尤其是庄庄只怕急得要哭了。忠忠真没出息,他在旁边看着出了一身大汗,随后着点凉,回学校后竟病了几天,这样胆子小,还说当大将呢。那天王姨送达达回天津没有在旁,不然也许要急出病来。其实用那点手术,并没什么痛苦,受麻药过后也没有吐,也没有发热,第二天就和常人一样了。检查结果,即是膀胱里无病,于是医生当做血管破裂(极细的)医治,每日劝多卧少动作,说“安静是第一良药”。两三天以来,颇见起色,惟血尚未能尽止(比以前好多了),而每日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因各报皆登载我在德医院,除《晨报》外。实际上反增劳碌。我很想立刻出院,克礼说再住一礼拜才放我,只好忍耐着。许多中国医生说这病很寻常,只须几服药便好。我打算出院后试一试,或奏奇效,亦未可知。
天如回电不能来,劝我到上海,我想他在吴佩孚处太久,此时来北京,诚有不便,打算吃谭涤安的药罢了。
忠忠、达达都已上学去,惟思懿原定三月一号上学,现在京津路又不通了,只好留在清华。他们常常入城看我,但城里流行病极多(廷灿染春瘟病极重),恐受传染,今天已驱逐他们都回清华了,惟王姨还常常来看(二叔、七叔在此天天来看),其实什么病都没有,并不须人招呼,家里人来看亦不过说说笑笑罢了。
前两天徽音有电来,请求彼家眷属留京(或彼立归国云云),得电后王姨亲往见其母,其母说回闽属既定之事实,日内便行(大约三五日便动身),彼回来亦不能料理家事,切嘱安心求学云云。他的叔叔说十二月十五(旧历)有长信报告情形,他得信后当可安心云云。我看他的叔叔很好,一定能令他母亲和他的弟妹都得所。他还是令他自己学问告一段落为是。
却是思成学课怕要稍为变更。他本来想思忠学工程,将来和他合作。现在忠忠既走别的路,他所学单纯是美术建筑,回来是否适于谋生,怕是一问题。我的计划,本来你们姊妹弟兄个个结婚后都跟着我在家里三几年,等到生计完全自立后,再实行创造新家庭。但现在情形,思成结婚后不能不迎养徽音之母,立刻便须自立门户,这便困难多了,所以生计问题,刻不容缓。我从前希望他学都市设计,只怕缓不济急。他毕业后转学建筑工程,何如?我对专门学科情形不熟,思成可细细审度,回我一信。
我所望于思永、思庄者,在将来做我助手。第一件,我做的中国史非一人之力所能成,望他们在我指导之下,帮我工作。第二件,把我工作的结果译成外国文。永、庄两人当专作这种预备。
民国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
给大小孩子们书
●1926年3月10日
大孩子、小孩子们:
贺寿的电报接到了,你们猜我在哪里接到?乃在协和医院三零四号房。你们猜我现在干什么?刚被医生灌了一杯蓖麻油禁止吃晚饭。活到五十四岁,儿孙满堂,过生日要挨饿,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Baby,你看!公公不信话,不乖乖过生日还要吃泻油,不许吃东西哩!
我想作一首诗,唱唱这段故事,但作来作去作不好,算了罢。过用心思,又要受王姨娘们唠叨了。
我这封信写得最有趣,是坐在病床上用医院吃饭用的盘当桌子写的,我发明这项工具,过几天可以在病床上临帖了。
现在还是检查(诊断)时期。昨天查过一次,明天再查一次,就可以决定治疗方法了。协和真好,可惜在德国医院耽搁许多日子,不然只怕现在已经全好了。
诊断情形,你二叔们当陆续有详细报告,不消我说了。我写这封信,是要你们知道我的快活顽皮样子。昨晚院中各科专门医生分头来检查我的身体,各部分都查到了,都说:五十岁以上的人体子如此结实,在中国是几乎看不见第二位哩。
民国十五年三月十日
给孩子们书
●1926年4月19日
出院后一长函,想收。日来甚安好,小便尚偶尔带红,细验似由走动所致(两次皆因散步稍久),大抵仍是微丝血管破裂,只须不摩擦,便可平复也。我近来真是无所用心,每日卧床时间总在十二个钟头以上,欲照此办法一两月,看如何。前书言派代表往领耶鲁学位事,顷查耶鲁向无派代表例,或明年来美一玩耍,亦大佳耳。都中情状剧变,四日前四城紧闭,现每日仍仅开一两次,每次半个钟头耳。幸我早数日出院,否则王姨不免两头担心矣。
民国十五年四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