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成大致了解了龚家的情况,熬上两个夜工,洋洋洒洒写满了五页材料纸。按照古训和苏老的写作风格,莫聊国事,莫论人非;一不谈意识形态,二不抨击时政,三不评论过去的运动;只讲大好形势,只讲旧貌变新颜,只讲亲人们的状况和思念。四个多星期后便收到了苏伟台的第二封来信,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感慨万千,多次夜不能寐,曾经的谣言变成了现实,曾经想像的痛苦是那么浅肤,大难过去,如今更加感受到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的亲情。龚家是无辜的,龚家为他们付出得太多了。为了给心灵一份藉慰,也算是一种补偿,他们随即汇来两万元,嘱咐龚毕运先还清做房所欠之债,然后设法给龚勤治病,差钱再由他们解决……
就这样,牛成同那位远在天边,素不相识的老人保持着两个多月一封信往来。苏伟台不愧为老牌大学生,任职过县府官员,一手繁体字颇有王曦之的风格,既融入了儒家的坚毅果敢和进取,也蕴藏了老庄的虚淡散远和宁静,隽永秀丽,字字珠玑,活生生的一个现代书法家。他的文字功底也不逊色,每封信都是长篇大论,行云流水,博学多才,寓意深刻,谴字造句十分贴切,比喻夸张犹为形象,连标点符号也不马虎。牛成从中领略到汉语文字的丰赡和粹美,佩服得五体投地,每次都尽心尽力,写上三四千字,尽可能解答他提出的问题,尽可能告之家乡新的变化,顺便也夹杂着自己的感想和困惑。时间长了,彼此谈古论今,八卦奇闻,畅所欲言,慢慢变成了忘年之交。每次来信先由龚宫和牛成分享,然后再由她读给她老爸听。每阅一次信她就发一次幸福的牢骚,“这些老人真是吃多了没事做,本来苏伟台三个字才十几笔,他偏要写成几十笔,我看见了就烦躁!”
牛成饱览佳丽风彩,不失时机地宽慰她,“山是一步一步蹬上来的,船是一撸一撸摇出去的,时间久了就习以成常,耳熟能详。你写信过去并不一定要用繁体字,只是自己逐渐掌握就行了。”
“我写什么?一封信写不到几百个字,哪有这些话哆里巴嗦?”龚宫像朝阳下的露珠,剔透自然。
“怎么没东西写,人是最重感情的,你看这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多精彩浪漫,一语道出远方亲人的思念,后面还有两句没有表达出来,你知道吗?”
龚宫从信上收起目光,摇头看他,“不知道。”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首诗是李商隐寄赠给远在北方的妻子,一说是友人,总之很有意境的。”
“应该是男欢女爱的事儿,中间的一个君字就勾划出两人相思,含情脉脉的情景,多美妙啊。”龚宫的羞怯似乎设了缓冲,以便赋予每个字色彩。
牛成点头赞许,“先生的高明在于只引用前面两句,不过诗人擅长想象,感情丰富细腻,这点何不借鉴,学一学,练一练?”
“这还要学吗,我的感情同样多姿多彩,压抑而又浪漫,只是无处抒发,倒是同你在一起有很多话说……”龚宫受到诗句的感染,投向牛成的目光多了几分柔情,带着欣赏,带着挑逗,带着得意。
牛成所答非所问地说:“作文不像女人生孩子,只要男女搂着多睡几次就‘有啦’,肚子里没东西写起来确实头痛。”
“你是个流氓。”龚宫臊得脸红耳赤,左手掩面咯咯吃笑。
牛成愈发得意,口若悬河,满腹经纶,“所以说知识像内裤,虽然看不见,但是很关键。怀才如同怀孕,短时间里什么也看不出,时间长了就见形了。”
“表面看你温文尔雅,道貌岸然,怎么满肚子男盗女娼,污泥浊水?”龚宫笑不可仰,凤眼圆睁,像是在生气,说出的话却让他想入非非,生出欲望,“不过你流里流气,我不觉得讨厌。”
牛成伏下头,四目相对,把那风情加倍传递过去,“不讨厌就是好感,就是喜欢?”
“要我喜欢你就得一直替我把信写下去。”
“老是要我代劳,你不表示一下?”
“要吸烟,还是要吃水果?”
“不吃什么,帮我洗一洗衣服就行了。”
“你不是不知道,女人洗衣服是有讲究的,除了自家人哪能随便乱来。”龚宫脸上刚退潮的红又涨了起来,“不过在学校偶尔一次两次也可以,那得看你表现。”
此后,牛成间或住校时,龚宫不声不响地将他换下的衣服偷偷洗好,凉于窗前。这期间她姑父又多次汇来钱,有时两千,有时五千。龚毕运就这么个掌上明珠,含在口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摔,有了钱任其花销。龚宫生性大方,一个人的寝室像个副食店,糖果、陈皮梅、杏仁酥,一盒盒,一罐罐,只要卖水果的小贩在校园里吆喝,她总会买上一堆,把牛成叫过去一起享受。有次牛成见她神色不对,再三追问,她吱吱唔唔拿出一纸信笺,道出了真情,“我爸见你长期无偿地帮助写信,过意不去,前几天另外找德先生代写了一封回信,还买了条烟给他。早知如此不该找他的,以后我想还是让你代劳?”
牛成内心浮起一团疑云,强作镇定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心里的话只想说给你听,我的心思也只想让你知道,我已经对你形成了一种依赖。”
“傻瓜,其实我也乐于为你效劳,乐于同你促心相谈,分享你的喜悦和幸福。”
“真的?”
“每次铺开信纸,写到亲爱的姑父姑母时,我就把整个心融进了你的家庭,仿佛成为你家里一份子,仿佛两位老人就是我的嫡亲姑父姑母。有时我还担心叫得过份亲热,你爸会怀疑我心怀鬼胎,图谋不轨,打你主意呢?”
“没事,我的姑父姑母就同你的亲姑父姑母一样,只有把心真正搁进来才写得贴近,写得动情。你怎么想就怎么做,我都乐意接受,像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我已经逃不开了。”龚宫剥开一个香蕉,童心未泯,双手塞进他嘴里,那虔诚的姿态好像伺待一个三岁的孩子。
古来圣贤皆寂寞,德先生读过很多书,教过私学,做过伪保长,曾经的地方名流,乡贤人士,现在落落寡合,离群索居,安贫乐道,深居简出。他平易近人,慈悲厚道,乡亲们偶有请柬、对联、书信难解之事,每每力所能及,有求必应。平时牛成难以接触其人其字,今天一睹手迹自然格外细心。老先生繁体字居多,墨宝不赖,但同苏伟台的书法比较,相形失色差多了,小巫见大巫吧。信文绉绉的,半古不白,之乎者也有过之无不及,八百多字的文章艰涩呦口,空洞乏力,狗尾续貂,偶查字典,竟有两错别字。或许是耄耋之年力不从心,或许是学而不精徒有虚名。罢了,罢了。
叠好德先生的信,牛成心中一片灰暗,若非上次同龚宫开玩笑,要她有所表示,亦或不至于如此后果,帮着人家写几封信竟然要回报,斤斤计较,不识抬举,不懂人情冷暖,那还够朋友?那还算人?传进龚毕运耳朵自然非同小可,于是重起锅灶,另求他人……牛成悔恨自己信口开河,给龚毕运父女造成猜疑,无端地伤人伤己。与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一年多时间里,牛成从苏老那里学到了太多的东西,做人处事看问题,人生理想谋发展,他丰富的人生阅历,渊博的社会知识,诲人不倦的精神,令人终身受益,永世难忘。他觉得他比亲戚还亲,比朋友还义气,比哥儿们还聊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