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芙蓉耐着性子向着西厢房去了,打算在白涛院里将就一晚。
对面的东厢房里,国子监博士今夜似乎留宿,有小厮来来往往的在院子里穿行。燕芙蓉低着头走在回廊上,进了西厢房正要静悄悄地阖上门,对面东厢房里有一个豆蔻年纪的婢女端着一个银盆迈步出门来,见到燕芙蓉,那婢女脸上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燕芙蓉有些不适应地向她矜持的笑了笑,便合上了门将这婢女抛之脑后,也不点灯,向里间走去。韩友青所居的西厢房只有小小三间房,正厅挨着墙摆着两张圈椅,中间放着一张小八仙桌。东边房间摆着条案,书架,西边房间靠墙放着一张架子床,挨着窗户有一张罗汉床。燕芙蓉见了,有些羞涩地脱掉鞋子外衣,躺在里间的架子床上。帐子里悬挂的香囊散发着淡淡的松柏香气,让人心里不由平静下来,燕芙蓉嗅着这香气,回想自己今天的一举一动,心头不由生出些悔意。
在侯府花厅里初见表哥,他背对着门站在窗下,穿着和当年一样的衣服,戴着四方平定巾,和她记忆里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燕芙蓉原本想要保持镇静,将事情原委一一告诉韩友青的想法瞬间被心头涌上来的回忆挤到一旁,她的心里像是翻滚着沸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所处的环境,忘记了前因后果,扑上去从韩友青身后抱住了他,极其委屈地哭起来,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好像把这几年来的害怕,恐慌,不安都用泪水哭出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燕芙蓉懊恼地自责起来,当时应该态度再矜持理性一些,先把自己与松烟身上的离奇故事告诉表哥,才好取信于他,不该抽抽噎噎地先诉说了思念之情。表哥温柔安慰之后,两眼含泪地转过身来看到她是在松烟身体里时的震惊,愤怒,让燕芙蓉想起来不由更加的后悔。她见表哥出离愤怒,慌乱之下,前言不搭后语的说出了自己与松烟交换了身体。谁料韩友青根本不信这些离奇之事,还说她是背主求荣,甩开她出门就要离开,之后便碰到了在树下等待的松烟。
燕芙蓉叹了口气,虽然光火之间事急从权,她选择不告诉表哥事实,只想着先让他同意把她带出侯府去,至于其他,都可以徐徐图之,可是不能与表哥相认,又有些折磨。燕芙蓉给自己鼓气,振奋起精神,无论如何,她终于逃出了那让人恶心的侯府,逃离了邵鼎身边!
更何况日后还可以同表哥朝夕相处,正好可以考验他能不能认出她来。燕芙蓉信心满满地想到,等他认出她来,到时候看他会有多后悔!她娇俏的皱起鼻子,露出一个嗔怪的笑容,仿佛韩友青深情款款将她拥入怀中的模样就在眼前了。
她含笑睡去,梦里和表哥住在韩家的小院里,一同吟诗作画,赏月看花,正梦到两人柔情蜜意之时,恍惚听到有人敲窗户还有低声喊着,“姐姐,姐姐”的声音,燕芙蓉不耐烦地用被子捂住了耳朵,那声音闷闷地响了片刻,见没有回应,不知不觉消失了。
这几日担惊受怕,疲惫已久的燕芙蓉舒展开眉头,沉浸在甜甜的梦里。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了推她。
燕芙蓉理也不理,翻过身来要再睡,那人极没有眼色,竟然又粗鲁地推了推她。燕芙蓉意识模糊地怒气冲冲的想道,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等我醒了,便要好好教训你。
“松烟,快醒醒!”澄心见叫她不起,颇着急的说道。
燕芙蓉被陌生的男声吓到了,睁开眼来见一个穿着小厮衣服有些眼熟的青年正担忧地看着她。她猛地清醒过来抱着被子向床里退了退,昨晚的记忆很快涌入了脑海,回想起来眼前这人是从前她求母亲送给表哥差遣的两个小厮之一,叫做澄心的,燕芙蓉微微放松下来,羞恼地说道,“澄心,你进来做什么?”
澄心焦急地说道,“你怎么敢睡在大人床上?!又起得这么晚,若不是大人到了国子监,先去书斋巡视,你现在该如何是好?”
燕芙蓉笑道,“别怕,我现在就起身了。”
澄心不安地退了出去,燕芙蓉下了床,没有婢女服侍,又刚起床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茫然地环顾着四周相对于正秋堂显得陌生而简陋的环境。澄心又在正厅不放心的催问,“你起了吗?起了吧?”
燕芙蓉顾不上缅怀,一边手忙脚乱的穿上了衣服,一边随口应道,“起了,起了。”
她对着镜子挽发髻,想到一会儿就要见韩友青了,便想要梳一个平日里最喜欢的随云髻,只是梳了半晌,只把头发梳的乱糟糟的。澄心又在外边不停地催促,燕芙蓉渐渐也心急起来,只好随便挽了个纂,插上碧玉簪也就罢了。
收拾停当了,她出门见了澄心便有些不开心,对着一个小厮,又不好开口抱怨,便只坐在了圈椅上,大度的把这事揭了过去,亲切地向澄心问道,“好久不见,你和易水在表少爷身边如何?”澄心却没留意她说了什么,只是站在门厅处向外张望,见韩友青还没回来,便向燕芙蓉直接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
燕芙蓉笑着说道,“听你的语气,这里我来不得似的。小姐将我送到表少爷身边,以后我就一直跟着表少爷了。”
岂料澄心一听,便一下子失魂落魄的坐在了椅子上。燕芙蓉吓了一跳,问道,“这是怎么了?”
澄心摆了摆手,苍白的笑着说道,“你之前问易水如何?”
燕芙蓉见他神色不对,有些害怕的向后退了退,澄心两眼发直,并没有看她,自顾自说道,“易水走了。”
易水被母亲从表哥身边要回去,带到青州任上了?燕芙蓉只觉得母亲竟然如此小气,便不满地说道,“夫人未免……”
话还没说完,澄心已经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他脸上的虚弱神色渐渐退去,又重新恢复了精明能干的模样,向燕芙蓉说道,“不许胡说,易水虽然去了,好在咱们四个都是无父无母的,去了也无牵无挂,是夫人仁慈,还给了副薄棺,就葬在城外的陵阳山上。等过了几天,到了中元节,我向大人告半天假,带你去给他烧个纸,以后,以后若是我也不在了,也好让你知道去哪儿看看我们。”
澄心说完了,见燕芙蓉直愣愣的坐在椅子上,半天没了反应,他眼神一黯,安慰道,“别怕,别怕。”
燕芙蓉说道,“易水……易水也死了?”
澄心猛地站起来,上前抓着燕芙蓉的肩膀问道,“为什么说也?皖香呢?皖香好端端地在小姐身边服侍她呢,是不是?”
燕芙蓉见他一双眼睛里泛着红丝,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硬着头皮说道,“皖香早就死了。”
澄心闭上了眼睛,片刻后才问道,“她……她葬在哪儿?”
燕芙蓉正同情地看着他,不防备他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事实,听了这一句,心虚答道,“不知道……”
澄心听了,却以为是拖下去打死,用席子卷了,扔到乱坟岗里就罢了,便喃喃说道,“那就是没有墓。”
这倒是歪打正着,皖香当时死的时候,松烟受了伤,尚且躺在床上,半点不知情,燕夫人又正是怒火冲天,再没有人敢冒着风险出银出力把皖香好好安葬,干粗活的杂役便把皖香的尸首丢到了乱坟岗。
燕芙蓉见澄心如此神色,不由心生同情,小心翼翼问道,“易水,是为了什么去了?”
澄心正要说话,门外传来喧哗之声,他立刻住了嘴,向外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