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敢。”游家驹谦逊地说了一句,又炫耀地介绍道:“不过总司令要求部下确实是极严的。他在黄埔军校当校长的时候,不仅每天早晚都要亲自检查学生宿舍,戴着白手套去摸门窗上有没有灰尘;而且特别注重军风纪,每当你在他面前走过时要是忘记了行军礼,或是你的军装纽扣没有扣好,皮带扎得不正,他就要当场罚你站下来。要是你远远被他发现了,要想逃过去,那也办不到,因为总司令的目光是非常尖锐的,他立刻就要喊口令叫你‘立定!’你要是还想逃跑,他就拔腿追上去,决不放松;他一追到你,便拉住你的领口,喝令一声:‘禁闭三天!’这一来你就得乖乖地去坐三天禁闭,那滋味实在是很不好受的。因此,学生们都很惧怕他,总司令在军校的威信也就越来越高了。”
沈大戈和姚玉慧听着,不禁都笑起来。沈大戈笑着向玉慧道:“慧姐,你可得当心点!你们就在总司令身边,将来在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不要忘了军风纪,也不要忘了行军礼。否则,那三天禁闭的滋味可是很不好受的哩。”
他们又都热烈地笑起来。游家驹殷勤地向她们劝道:“你们不愿喝酒,就多吃一点菜吧。慧同志,你是没有经历过行伍生活的,那伙食确实非常糟糕,有时还根本连吃喝也没有。在你们没有打到武汉和南京上海之前,那是一定要很吃一些苦头的。”
沈大戈也举起筷子豪爽地笑道:“对,慧姐,离开广州前先吃一个够吧。一路上你要忍饥挨饿,受热受累,可怜你那表哥和李副官又都不在身边。要是把我们革命军里一位天仙般的美人儿饿坏了,就是把吴佩孚、孙传芳那些军阀碎尸万段,也不能减轻他们的罪过啊!”
“你真是个贫嘴,专会编派人!”玉慧嗔笑着看她一眼,一面拿起筷子来吃了一点红焖花菇和一只潮州鱼丸。
这时,珠江已经完全笼罩在夜色里,江面上来往船只的灯光,如同繁星耀眼,岸上的广州市区,更是一片灯火辉煌。他们的小艇正荡漾在西濠口一带,这里是广州最热闹的地方,那些大酒家和大商店的楼房窗口,闪动着一簇簇密集的灯光,就像是无数璀璨的珍珠一样。还有许多红、绿、黄、蓝的彩色灯光,就像是那一簇簇珍珠中间的宝石。沿着江边那条叫长堤的马路上,更是明亮如白昼,人山人海,灯光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长龙,来往的车马奔驰着,在江中间就可以听见从那里传来的喧嚣嘈杂的车马铃声和摊贩的喊叫声。姚玉慧看着周围的景色,想到她在广州还只有几个钟点的停留时间,明天清晨就要启程出发,一种依依的离别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面对此情此景,她不禁想起了李剑在离开广州前同她在这珠江畔吟咏过的一首诗来:
读罢离骚听悲笳,入夜江心走万蛇;曾住此间三月暮,而今一水是天涯。
玉慧在心中默默吟诵着这首诗,觉得这些诗句此刻也很能表达自己的心情,她希望在北伐胜利之后,还能回到这里,当然那时候也有李剑和齐渊。他们也会像今天一样,泛舟在珠江之上,怀着凯旋的喜悦,畅谈着战斗中那些出生人死的经历,畅谈着未来的抱负和理想,那时的快乐兴奋一定会比今天更要大一千一万倍啊!
他们在珠江中一直荡漾到半夜十一点多钟,江风习习,暑气全消。上岸后,游家驹叫了三部手车把她们送回到大东路中央党部附近的住处后,他才回东山的总司令公馆去。
这一夜,姚玉慧和沈大戈都几乎没有睡觉,她们难分难舍,似乎有着谈不完的话题。沈大戈要姚玉慧在她们一起合影的照片背后题词纪念,姚玉慧想了一想,便提笔写了唐诗中那首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沈大戈看了,立刻嚷起来:“好,这是一首豪迈的离歌!”
接着想了一想,也在给玉慧带去的那张照片背后写出了四句唐诗: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
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王慧看了笑道:“怪不得你起的名字叫大戈。又是沙场,又是追呀、遣呀,看来没有让你去当总司令才真是屈了材呢!”
沈大戈也高兴地笑道:“这首诗对你才最合适我们今天为你饯行,就是要更催你这位飞将去追赶前线的那位骄虏。最后这句,就是预祝你们胜利的时候一起凯旋而归,不要再人隔两地,情通一脉,整天思呀念呀地没完没了!”
玉慧听了,不禁笑得前仰后合;她们心中都充满了胜利的快乐,驱走了别离前的伤感。
以后的那些日子,玉慧便开始了真正的士兵生活,向着李剑和齐渊艰苦跋涉过的湘粤道上前进了。回想起这二十多天里行军路上的复杂经历,玉慧的心还止不住格外激动,她向那逶迤重叠的群山凝视了一瞬后,便又俯身挥动自来水笔在笔记本上疾速地写下去:
“我们的队伍离别广州后,首先乘火车沿粤汉铁路到韶关。在经过了清远县的沅潭车站后,几乎完全是沿着优美的北江在行驶。这北江发源于南岭山脉,穿过粤北多山的峡谷地带,滩多水急,迂回曲折,两岸奇峰对峙,风景绝丽。古人有诗赞日:‘山高谷峡水汹汹,棹去如飞第几重;野岭云横翘首望,六泷湍悍我从容。’在琶江口到乌石的沿岸,更是使人如同在一幅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中行进。那峰峰奇峭,气势雄伟,深谷幽暗,白云缭绕的飞来峡;那江流似青罗盘绕,两岸青山如黛,水光潋滟,山色溟漾的‘九曲十八弯’,都在我们的车窗外面展现出来。满目青翠的树木中,点缀着一片片红的、黄的、紫的、白的花丛,间或还掩映着一座古色古香的庙宇和宝塔,简直使人疑心是行进在仙境之中了。
“当天傍晚到达韶关,我们就在车站旁边的河滩上露营。北江在这里变得格外开阔,河水两岸都有几丈宽的沙滩。车站对面的河岸上就是曲州古城,那古老的城堞上飘着旗帜,到处充满着热烈的革命气氛。我们随军剧团分成许多小组到城里去进行宣传活动,在街上举行演讲和演出革命的文明戏,一直忙到深夜,工友、学生和市民们都很踊跃,这使我们也格外愉快,完全忘记了一天的劳累。只是当我们在街上看到有许多驻军的军官深夜还在饭馆里猜拳行令,喝得酩酊大醉时,感到有些扫兴。他们的行动确实同民众热爱的国民革命军太不相称了。
“第二天清早,我们就乘上民船向乐昌进发了。船仍是沿着北江上游行驶,一路都是重叠的奇峰,茂密的树丛,江中怪石嵯峨,湾多流急,有些地方十分艰险难行,湍流如雷声轰鸣,巨石如怪兽张牙舞爪,惊险异常。那些水手们都很有经验,赤膊短裤在船舷边奔跑着,毫不感到畏惧。有时我们甚至看到船几乎就要在江中那些巨兽一样的怪石上撞得粉碎,有人不禁发出绝望的惊叫,而那些水手们却镇定地齐心协力同激流搏斗着,终于使木船像流星般地从怪石嵯峨的江中穿过,战胜了险境。
我们实在佩服那些水手们逆水行舟的勇气,同时也深深感受到了人生奋斗的意义和乐趣。
“到达乐昌后,我们就离船登岸,开始翻越湘粤交界的南岭山脉。一连三天,队伍都是在崇山峻岭中盘绕,在崎岖险峻的山路上攀登。特别是翻越南岭的主峰——九峰时,那情景更是万分艰险,令人望而生畏。看着前面的队伍走进那云雾缭绕,仿佛无边无际的重叠群山中去,自己也感到立刻要被那些险恶的崇山峻岭所吞没,从此再也回不到宽阔平坦的原野上来了。但我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恐惧,跟随着队伍向陡峭的山路上走去,一面暗暗鼓舞着自己:为了北伐革命的胜利,许多同志都已经从这条崎岖的路上走过去,正在前线同敌人流血拼命,我为什么就没有这样的勇气呢?想到这里,脚步也就变得越来越踏实有力,忘记了炎热和劳累,没有落在同志们的后面。当我们终于攀登上了九峰最高的那座蜗岭时,我的心中感到多么激动和兴奋啊!我们站在云雾缭绕的蜗岭上,俯视群山,我连自己也难以想像是怎样用两腿走上这险峻陡峭的群山之巅的。“剑,这些天的行军生活,不仅锻炼了我柔弱的体质,而且更磨炼了我的精神和意志。我永远不能忘记,那荒凉山野里的黑夜行军,那暴风雨中的古庙宿营,艰苦而又充满着多么活泼的革命空气。暗夜中,四周只是黑魃魃的山峰,好像整个苍穹就是靠这些山峰支撑着似的。天空黑沉沉的,时而划出一道道闪电,把险峻重叠的山巅照得通亮,当那闪电的耀眼光亮消失后,那些树木、山石就变成了可怖、狰狞的怪影潜伏在周围,好像在噩梦里一样。我们唱起了高昂的军歌,驱散了劳累和疲乏,也驱散了头脑里恐怖的印象。不一会,暴风雨来临了:先是又大又重的几滴雨水,落在脸上和手臂上,给人带来凉爽的感觉;接着,雨点越来越多,越来越急,后来又变成了一片从天空倾泻下来的瀑布。我们每个人虽然都带有雨衣或者斗笠,可是根本遮挡不住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狂风暴雨,不一会就把全身的衣服和行李都淋得透湿了。不过这时我们已顾不了这些,暴雨冲刷后,溪涧里的山洪到处奔流,山路变得更加泥泞滑陡,有些地方只能攀着路边的树干和葛藤艰难地行进。我们紧跟着前面同志的脚步,互相扶持,竭力不使自己滑落到山崖下去。暴风雨终于过去了,乌云渐渐消散,月光似乎也变得更加皎洁,重叠的山峦在月光下像被水洗过似的更加明净雄伟,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另一个世界上,经历了刚才那一番惊险的历程后,眼前的山路显得并不那么艰险,我们的脚步也变得格外轻快起来。到后半夜露营时,我们都已疲劳得顾不上去看周围的环境,就在庙外的草地上铺了雨布,满身泥水地躺了下去,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被军号声唤醒,吃过早饭又继续行军。绵延的山路,仿佛没有尽头,但我已经不感到那样可怕了。直到第五天的下午,我们才走出了南岭山脉的另一边,到达了湖南的宜章县境。这里农村的革命气氛,似乎比广东更加浓厚,每个村庄都建立了农民协会,到处对革命军都表示了十分热烈的欢迎。那些老人和孩子们也并不害怕士兵,而且都表现得很亲热,这确实是中国历史上亘古未有的事情。我想到,这种对士兵印象的改变,一定也是你们最先从这里走过时所造成的吧?只是他们看到女兵还很惊奇,特别是那些年龄较大的妇女,看到我们剪短发、没有缠足的模样,都用十分惊疑的眼光审视我们,仿佛怀疑我们是不是真正的女性似的。在乡村,我们看到许多妇女在生活的重压下变得麻木、自卑、过早地衰老;在城镇,更有许多像商品一样卖身沦为娼妓,在苦难中强装笑颜,备受煎熬。看到这些现象,我更感到我们回国投身到这场大革命的洪流中,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这一路,我和剧团的那些女同志们,也想多在这方面作一些工作。每到一个宿营的村子,不顾长途行军的劳乏,总是要向当地的妇女同胞们进行宣传和调查,帮助妇女解放协会开展工作。那些农家少女们,一旦懂得了革命的真理,就会摆脱封建的精神枷锁,成为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锋。当我们看到那些农村少女们勇敢地剪了发放了足,唱起了雄壮的《国民革命歌》和《妇女解放歌》时,我们都感到自己也为打倒军阀和帝国主义,推动北伐革命的胜利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这时,夕阳的余晖已渐渐在天边消失,天色变得越来越昏暗了,河滩上响起了吃晚餐的军号声,但玉慧还是匆匆地在纸上写完了这封信的最后几行:天就要完全黑了。我们明天还要继续行军,这封信只能写到这里。希望这封信早早到达你的手中,更多的话,等待我们不久见面时再尽情地畅谈吧!
替我问候渊哥好……
当玉慧很快把信装好,怀着快乐的心情起身跑向河滩时,她还不知道此刻身受重伤的李剑,正躺在平江山村的野战病房里,用生命的最后力量同死神进行着搏斗。
大海像一幅无边无际的深蓝色的锦缎,在月光下熠熠发光。海面泛起的涟漪闪闪波动着,像一条条银色的丝线镶嵌在深蓝色的锦缎上。多么奇妙的大海啊,南方的多情而温柔的海……李剑仿佛是坐在一艘飘荡着的小渔船上,正漂向那月光下的大海。紧靠他身边,坐着的是同他一起逃出家门的玉慧。她是那样美丽、高雅,就像那些充满诗意的童话中所描写的月宫仙子。她那双晶莹皎洁、像月光一般纯净明亮的大眼睛里,闪射着幸福激动的光芒,就像海面上泛起的温柔的波光。渔船在波浪中起伏荡漾着,无边无际的蓝色锦缎在他们的面前伸展开去,千万道熠熠发光的银色丝线在他们的周围眩目闪耀,他们进入了一个美丽奇幻的世界。李剑忍不住激动地扬起手臂,大声吟诵起普希金那些赞美大海的诗句:
啊,大海,
你这美丽的大自然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