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哲的声音并不如雷鸣那般嘹亮,但透着一种无可匹敌的自信:
“古典文学不是文人贵族的私货和专属,也是社会变迁的记录、普通人的精神家园。那些描写诗酒风流的诗词的确精彩,但那些表现民间疾苦的诗歌就不值得我们关注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满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种对社会现象不平等的揭露乃至批判同样值得我们重视。”
“还有,我的记忆力虽然很强,我能记住很多酒的名字,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思想和见地才是做学问最重要的,而不是记忆。清代乾嘉学派把考据之学发展到顶峰,在我看来,那不是学术的进步,而是一个没落过度在文化上没有创造力的象征。”
“另外,我还觉得孙可同学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古诗词里的确有它糟粕的一面,不过他的观点可能有些偏激。我觉得,当代新诗,恰恰是要吸收了中国古诗词的精华,再结合时代精神,创造出更有价值和意义的作品来。”
耿哲言罢,掌声再次热烈响起,好多人甚至站起身,大声叫起“好”来。
雷鸣则完全听傻了,这四班怎么隐藏了这么有想法的人物?不对,他肯定是为今天下午刻意准备了很久,否则他不可能发表这么深刻的言论,肯定是这样。可是中午食堂一次,晚上讨论会又一次,难道两次都是巧合么?
雷鸣想给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手一直抓着椅子,越捏越紧。
看着落魄的雷鸣,李大奎感觉非常解气,中午要不是同学拦着,他可能真就和雷鸣打起来了。这种号称贵族的家伙,鄙视别人的家伙,风头终于被耿哲抢了,而耿哲又是自己同宿舍的兄弟,李大奎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郑燕的感受自然也是如此。
那个叫做溪涧的美丽女孩儿则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若有所思。讨论会接下来的发言对她来说都没有太大意义了,她一直看着耿哲,觉得这个同学实在是神秘之极,无论是中午食堂的发言,还是此刻讨论会上的发言,其见地都远远高于同龄人,包括自己。
又过了几十分钟,讨论会结束。散场时,好多人都过来找耿哲讨论问题,把一个小教室弄成了明星见面会的现场。溪涧也凑过去,却发现自己只能在边上等着,根本挤不进去。
耿哲也不得不留下又和众人交流了一番。
“你平时都读哪些书啊?”
“额,什么都读……”
“你最崇拜的学者是谁呀?”
“这个,没有固定的吧……”
“你怎么记住那么多酒名的?”
“喜欢的事儿,自然……”
“你满腹经纶,却穿得这么破,这么简陋,是刻意模仿‘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大贤颜回么?”
“没有,就是因为穷……”
就在这边声浪起伏时,却突然有一个不和谐的刺耳的声音响起,它盖过了其它声音,穿过重重声浪进入了耿哲和每个人的耳朵——
“耿哲,我向你挑战。”
这声音那么耳熟,刚刚还听到过。这声音仿佛炮弹砸下来,溅起了战场上的尘土。
这不是明星见面会,是战场。
大家齐齐向那里看过去,正是雷鸣。
“这学期期末的古典文化知识竞赛,希望你能到来,因为,我一定打败你,你也一定会败在我的脚下。我雷鸣没有输过。”雷鸣说道,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扭曲了。
说完雷鸣傲气地转过身离开,他的话却似乎还回荡在大家耳边——“耿哲,我一定要打败你。”
耿哲撇了撇嘴,愣愣地问道:“这,他说的古典文化知识竞赛,那是个什么东西?”
李大奎听了差点栽倒在地板上,他吐槽道:“喂,耿哲,这都不知道,你还是西北省师范大学的人么?那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会,每年好多校外人士来观看的,好多资深媒体来报道的。此外,好多著名老教授都会来作评委的,他们深居简出,平日里可真是很久也难见一面啊。校方对这个活动非常重视,这可是学校的一个品牌。”
“哦,挺不错的。”耿哲淡淡地说道,吐了吐舌头,他真是第一次听说。
这个小插曲过后,好多人还是涌过来,后来,结交朋友的同学实在太多,耿哲不得不说:“还是回去早休息吧,明天还要跑操上课呢。我就住在男16宿舍,大家可以去那儿找我聊天。”
耿哲的笑容阳光而温暖,大家不好拒绝。
然后人群才慢慢散开,如同退潮。郑燕也径自先走了。
剩下李大奎和耿哲,二人慢慢往回走着,李大奎一路上不断地夸着耿哲,耿哲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突然,一个女孩儿赶上他们二人,冲了过来:“你好,我叫高溪涧。”
耿哲回头时,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儿,如果说郑燕是那种淳朴自然的农村美女的话,这个女孩儿就像是城里气质非凡的大家闺秀。
看着这么漂亮的女孩儿,耿哲不自觉愣了一会儿,才说道:“额,你好,我叫耿哲。”
“傻瓜,我知道你叫耿哲呀。”溪涧捂嘴笑了起来,“刚才的讨论会我听了,现在,我可以和你聊聊么?”
如果说郑燕是一团火,那么溪涧便是一汪水。她淡雅、灵动,看见她的面容,耿哲心中也水波荡漾起来。
“你,你就是溪涧么?”李大奎紧张地问道。
“怎么,你认识我呀?”溪涧说。
“认识啊,学校音乐社的大演奏家,大美女,谁不认识。”李大奎挠了挠头,说道。
“多谢夸奖。”溪涧说起话来落落大方。
“那个,我想和耿哲单独聊一会儿,可以么?”溪涧对李大奎说道。
“可以,那个,当然可以。”李大奎意识到自己是电灯泡这一事实,赶紧就连颠带跳地跑开了。
耿哲、溪涧二人,就沿着校园里的曲江流饮漫步开去。
真正的“曲江流饮”,本是汉唐时风景。曲江水色清丽,岸旁花木繁茂,每当新科进士及第,便于曲江宴饮。酒杯放于盘上,再置盘于曲流中,杯随盘动,盘随水转,转至谁面前,谁就执杯畅饮、即兴赋诗。
而西北省师范大学的曲江流饮,乃是仿作,但它也刻意想营造那种汉唐文士风流的气氛。此刻它水波盈盈,在月色下颇有意境。
耿哲细细审视着溪涧,那个年代还没有那么多化妆用品,溪涧是真正的素颜美女,那是是在整容时代和化妆时代难以见到的清丽的美。微风把溪涧头发上的香味吹过来,让耿哲有些恍惚。
二人一路上谈古论今,溪涧竟然无所不通,耿哲开始佩服起她的学问来,一个女孩子在这个年龄,知道的也算是真的很多了。
走了很久,谈了很久,溪涧突然话题一转,问道:“你怎么看雷鸣这个人?”
“这,你对他那么感兴趣么?”耿哲说。
“当然,因为他给我写过情书。先不说这个,我想听听你对他的评价。”溪涧直视着耿哲,说道。
“额,好吧。”耿哲心想,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儿。不过,如果单看外表的话,溪涧和雷鸣还是很般配的,自己没有雷鸣那种贵族气质。
耿哲幽幽地说道:“雷鸣他其实很有才华,他对古代诗词的掌握水平足可以笑傲同龄人了,但颇有些存心不正。学术是天下公器,本该造福于民,有利于整个社会的文化生态,他却只想着让学问成为贵族圈子的玩物。因此,他可能很有水平,但气度不会高,他的情怀和境界,也会一直停留在低级的层次和水平。
“嗯,你说得很好,我同意。”溪涧附和道。
“那,雷鸣可是说要挑战你哦?你觉得怎么样,你能赢过他么?”溪涧问。
“这个,这个,不好说吧。恰好今天的酒文化我挺擅长,换成别的,还真不好说。”耿哲挠头说道。
“别输给他呦,我看好你。”溪涧微笑着对耿哲说。
说罢,溪涧摆了摆手:“我要走了,回家了。”
款步轻移时,头发也舞动在风中,她忽然又转身说了一句:“耿哲,今天你发言的时候,很有魅力!”
说完溪涧消失在夜幕中。
耿哲愣在原地:“这,这,什么叫很有魅力?我不会成了雷鸣的情敌了吧。”
可溪涧消失的瞬间,他还是有些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