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胖子远去的背影,像一团肉球消失在地平线上。耿哲倒是没有功夫考虑后果。他就一个宣传部的,又能怎样?不过经过这派票的过程,他对唐诗研讨会开始更加期待了起来。
耿哲转身进门,会场不小,里面已经到了很多人,中间一个环形桌,桌上摆着茶水和水果,周围也放慢了椅子、板凳。许多白发老者坐在环形桌边上的椅子上,正交谈着,这么多白发文雅的老者聚集在一起,让人直觉上就不敢高声言语。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耿哲并不傲慢,他找了个靠近门口的板凳,先坐了上去,板凳挺凉,周围是一帮形形色色的与会者,那种本子、笔或书,小声探讨着什么。可能是由于耿哲一身素衣、一脸文气的学生打扮,好多人都把他当成了会务,过来问他自己的座位在哪儿?耿哲不是会务,当然答不出来。
他扫了几眼这间大教室,心里想,我得找到真正的会务,才能帮助与会学者们,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在一边的马列读书社社长罗成。
罗成自从那次古典文化竞赛败给耿哲后,耿哲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看罗成的样子,就像是会务,穿着干净的蓝色衣服,还箍了个红色袖标。他平日里和老师们关系好,估计这种会务类的活儿,院办公室也愿意找他干。罗成正在和周围同学聊着什么,转头看见了耿哲,不禁有些心虚,毕竟自己是他的手下败将。
耿哲走过去说:“罗社长,你好。”
“哦,我好。啊,不是,你好。”罗成说道,他心想,赶紧给耿哲应付过去。
“你是会务吧?这老先生找不到座位了,你帮着找找吧。”耿哲客气地说道。
罗成害怕耿哲出言羞辱,但这时候听见耿哲礼貌而真诚,心里一颗石头也终于落地了。他笑着说:“对,我是会务。好的,好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接着他问老人:“先生,您叫什么,来自哪个大学或者研究所?我帮您找座位。”
老人穿着老式中山装,还拄着一根手杖,眼睛小,聚光,像一下就能把人看透。老人老是眯缝着眼睛,微笑着,然后他蹭了蹭没什么头发的头皮,说道:“我呀,我叫程帆千。南京大学的。”
罗成笑语道:“好嘞先生,知道了,我帮您找找。”
耿哲心里却平地里炸出一声惊雷。
程帆千先生可是他仰慕已久的学者,20世纪初生人,幼读私塾,打下了很好的文言功底,而后就读于金陵大学,受教于黄侃、吴梅等大学者门下。50年代被划为右派,历尽波折,改革后才又在南京大学出任教授,出任js文史馆馆长,政协委员……
而他之后的研究,在文献学、唐宋文学、文论方面皆有创见,堪称一代学问大家。
2000年程先生仙逝,学界一片震动,所以2050年的耿哲自然未曾当面拜访过。
现在他看着慈眉善目的老人,心中只是念叨着:
南京大学的程帆千先生也来了。
南京大学的程帆千先生也来了。
罗成找到位置了,说道:“就在那边,离门远的那一侧。”他指了指环形桌那边的位置。
“在那边呢,您跟我来。”耿哲看懂了位置,收回思绪,领着程帆千先生往环形桌那边走,那里已经坐了几位老人,谈笑风生。离门较远的那一侧,应该就是最顶级的一些古典文学学者的位置了吧。
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请教机会,看着慈眉善目的程老,他深吸一口气,说道:“程先生您好。您是古典文学专家,您那本《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我读过了,很有收获。”
“哦?”程先生看向耿哲。之前也屡有学界众人向程先生说,那本书观点新颖,发前人之所未发,但今天面前可是一个半大的青年人,程先生还是挺惊讶。
行卷指的是,在唐代科举考试之前,有些学子会将自己创作的诗歌、散文或小说先提交给一些有名望的人,而后那些政坛或文化界名人若欣赏该学子,就会向主考官推荐这位学子,他等于就捷足先登了一步。
程帆千这本书的观点则是,行卷对文学发展有着很大的促进作用。
耿哲继续说道:“所以,我的一个观点时,这种行卷模式是否在今天仍可以效仿呢?如果某位学子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精彩文章,那么即便他考试成绩不如人意,是否应该也有录取的可能呢?民国时学问事业发达,而招生甚至招聘老师的破格录取制度有着很大关系。”
程先生目光紧盯着耿哲,似乎对这小子的论点赞赏有加。这位年轻人也是普通的衣服,普通的样貌,出语却犀利而直截了当。
仿佛蛰伏的豹子,突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耿哲调动脑里的记忆库,继续说道——
“钱钟书,数学零分,破格录取,成为清华学生。
吴晗,数学不好,因背诵《资治通鉴》,破格录取,成为清华学生。
陈寅恪,并没有取得海外大学的学位,破格录取成为清华四大导师。
顾颉刚被推荐到北大任教时,只有中学学历。
钱穆被聘任前,也只是中学老师而已
……”
耿哲一番话,程先生听了后,突然眉头紧蹙起来,然后说道:“年轻人,挺有想法,我最近也正好在关注着这个问题。嗯,你说的,我会考虑的。”
程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就该这样,陈规务去!你叫什么,是这儿的学生么?”
“是的。我叫耿哲。”耿哲说。
“哈哈,”老先生笑了两声,“都说江南出人才,西北人才也不少么?”
先生眼中带着真诚赞赏之意,学问讲究薪火相传,看着年轻人有出息,老先生们自然心中快慰。耿哲赶忙多谢老先生的赞美。
带先生找到座位后,程先生走过去坐下,向耿哲挥了挥手,示意再见。这时,边上一位老者和程帆千寒暄了起来。
“千帆兄啊,您也来啦?”那位带灰边眼镜,理得小平头的老人说道,在一群人中,老人的围巾很显眼,让他显得风度儒雅之极。
“呵呵,联仲兄,几个月前苏州一别,别来无恙啊。”程老喝了一口茶水,和他攀谈起来。
“对呀,那时还是夏天,咱们夜半去寒山寺听钟,遥想千年前的张继。其实,苏州的秋天、冬天也很美呀,千帆兄秋冬季节不去一次,很可惜呀。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那老者笑着说。
“一定补上,一定补上。”程先生答得爽快利落。
“联仲兄也成了第一批文科博导啦,恭喜恭喜。”程帆千先生换了个话题,说得很诚恳,一边说,一边点头,似乎使表示肯定。
钱联仲先生则笑了笑,挥挥手道:“不值一提,还是多亏钱钟书先生高风亮节呀。”
“此话怎讲?”
“我自觉,比民国一代学者,比如我们的老师们,学问退步了好多。此次我在苏州大学,当年章太炎、黄人、吴梅也在苏州大学,和他们比起来,我的学问还差着呢。所以,这次我自觉学问不够,申请的本来是硕士生导师。而钱钟书先生在国务学术委员会开会的时候,拿着我那八册的《剑南(陆游)诗稿校注》,说道‘要是钱仲联只能当硕士导师的话,那我钱钟书也只能当硕士导师了。’钱先生一言九鼎,所以,组委会也就给了我一个博导。哈哈。”
如此大事,老先生如同开玩笑一般地说出来,举重若轻,仿佛这评博导的事只是邻里琐事一般。
听着程先生称他联仲兄,又听他说着自己的《剑南诗稿校注》。
难不成,这位老者是钱联仲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