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个世界一个月有余了,耿哲一直保持着低调谦虚不张扬的作风,因为他首先要做的,是熟悉这个有些陌生的世界。
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这陌生感才渐渐消除,他也勉强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耿哲,一起吃饭去吧。”下课后,李大奎和郑燕喊他。“你老是自己一个人特立独行的,自己吃饭,这可不好。要有集体荣誉感,要懂得融入集体生活,放弃小我,融入大我。”
“哦,好,好吧。”耿哲不得不答应了。
他不太熟悉这个年代人的行事风格,因此开学一个月来,确实独来独往,没怎么交朋友。
食堂是三层老楼,红砖拱顶。班里几人进门,买饭,坐下,吃起了自己的馒头和白菜粉条。
而他们邻座,一行几人,正在讨论古诗交流会的事儿。
突然,一位戴着黑边眼镜,穿着白格子衬衫的家伙放大了声音,说道:“中文系四班,怎么可能有人懂古诗词?天方夜谭!他们连基本的文学素养都没有,更妄谈吟诗作赋这种风雅之事了。今晚文学社的活动,还是不要让他们参加了吧。”
说罢他随手动了动那别在上衣口袋里的凌美笔,略微显示了一下高贵的身份。他叫雷鸣,是西北省师范大学里新一级中首屈一指的才子,文学社副社长。他父亲是西平市一所大学的教授,母亲是市里高官。因此他的学识和气派超越同龄人,也是家学渊源使然。
而食堂这边,耿哲他们四班的几位男生女生,则极为恼火。在他们边上的桌子又谈论这种事情,还把声音弄得很大,到底是什么意思?
“凭什么?为什么不许我们参加?”四班班长郑燕走上前去,大声地喝道。她是个烈性子,平时风风火火,做什么事儿,也都直来直去。四班同学多是工农子弟,雷鸣瞧不起他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凭什么?呵呵,笑话。”雷鸣双手插在兜里,站起来,慢慢地踱着步,刻意装出文人墨客的样子来。
“你知道北宋豪放派与婉约派的词风有什么区别么?你知道酒在李白的诗歌创作中扮演什么地位么?你知道纳兰词妙在哪里么?”
雷鸣一连串连珠炮似的问题崩了出来,每一弹都击打在郑燕的软肋上,她无言以对。
她生于贫苦农村,长于黄土大地,除了上学,还要帮家里干农活,考上西北省师范大学,已经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了,父母兄弟姐妹都为她骄傲。但她哪有时间读课外书呢?或者说,小村子哪里能给她提供一个书店或图书馆呢?刚才雷鸣问的问题,她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她尴尬地站在原地。
课上刚开始学《诗经》,自己怎么可能知道之后朝代那么多事儿呢?
“所以嘛,不懂就要低调,”雷鸣嬉笑着说道,“回去好好把书读够了再过来。文学研究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干的。嗯,你虽然穿得土了点儿,但长得还是很漂亮的,你就好好努力学习,毕业当个好的小学语文老师,嫁户好人家,然后回家生娃吧,这样,你就走上人生正轨喽。”
雷鸣身后的一帮人都起哄笑起来。
雷鸣一向瞧不起农民子女,可今天他说的话实在是有些过火了。
郑艳眼里已经旋转着泪滴,雷鸣那种家世和家学带来的优越感,让她总觉得自己低了一头。她似乎无力再反驳什么,走回到桌子边上,坐了下去。
“雷鸣,你想怎么样?”李大奎站了起来,握紧拳头。看到班里女生受到侮辱,他怎么也坐不住了。他是四班最高大威猛的同学,父亲是钢铁厂的工人,这人也像钢铁一样强壮。他站起来,还真是震慑到了雷鸣一下。
不过雷鸣镇定下来,说道:“怎么,要打架么?”
李大奎看着就要冲过去。打架要被开除,这是校规里的规定,四班其它几个男同学赶紧拉住了李大奎。
李大奎气得把手砸向了桌子,桌子砰得一声响。
而那边,郑燕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虽然性子烈,但毕竟是女儿心,细如蜂针,柔若流水。
“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突然,不知哪里传出了这样一个声音,声音不大,但那从容的气魄和考究的用词让所有人为之一振,一下就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婉约者欲其辞情酝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秦观)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苏轼)之作多是豪放……”
这个声音在郑燕和李大奎他们身后响起,众人不禁都凝神看向那里。
“苏子与人聊起诗词,那人曾说:‘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这也是对婉约派和豪放派中肯有趣的评价了。”
大家终于看清,竟然是耿哲!
“耿哲?他,竟然是他!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他不只是个普通工人的儿子么?”听到这一段精彩的言论,郑艳抬起头来,用她水灵灵的眸子看着耿哲。大家也都向耿哲看去。
这是华夏历1985年,因为各种原因,华夏国的文化和教育事业耽搁了太久,整体学术研究水平也落后于世界。曾经有一个非洲小国拿出一套自己编纂的百科全书,要和华夏国交换学习,华夏国却只能拿出一部《新华字典》来。这被视为华夏国的耻辱。
这一批学生是大学重建后招收的最新几批大学生,国家对他们寄予厚望。尤其是雷鸣这种已经比较学识渊博的家伙,更成了老师们的心头肉。
而开学一个月以来,耿哲则在班里默默无闻。他在宿舍很少说话,在课堂也很少发言。大家都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儿子,内向、低调、勤恳、务实。
“你怎么能,怎么能知道这么多?”雷鸣诧异地望向耿哲,不明白四班里怎么隐藏着这种人才。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诗仙太白,也可谓酒仙太白,他当然要饮酒了。酒可以麻痹人的痛苦灵魂,但也可以释放人的真如本性。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便是李白的真实写照,当社会是压抑人的牢笼时,李白把酒当成了解开这一牢笼的钥匙。”
李大奎和郑燕等人越听越惊,越听越喜。雷鸣则直接呆住了。
“关于纳兰词么,王国维先生的评价算是很精到的了。‘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说罢这段话,几乎已没有语言能够形容周围人的震惊。耿哲抬起头来,望向雷鸣,说道:“听说你很有才么?”
“对,对。”雷鸣道,他有些吓到了,话都开始说得不连贯。
“我很想见识见识。”耿哲微笑着说道。
“那么,四班代表可以参加晚上文学社的诗歌活动了么?”耿哲接着问道。
“可,可,可以。”雷鸣结结巴巴地说。
“那便好。”耿哲喝干最后一口稀饭,站起来走出了食堂。
那样子,仿佛他自己真成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李太白,成了一个纵横江湖的寂寞高手。
尽管他的衣服还缀着补丁,尽管他的鞋还是普通的布鞋,尽管他这人还显得消瘦,尽管他的衣着举止不似雷鸣那么有贵族范儿,但此时,无疑他是最有魅力的一个人。那边桌子上,雷鸣的粉丝们都开始议论纷纷。
一位蓄着长发,面容姣好,穿着显得淡雅的女生还在淡淡地念叨:“释放人的真如本性,嗯,和我爸爸说的一样。”
“嗨,等会儿,刚才你谈论豪放和婉约词的那部分,是出自哪儿?”雷鸣喊道。
耿哲略微停顿了一下,说道:“《诗余图谱》。”
完全没听说过呀,雷鸣愣在当场。
而后耿哲不再停留,走了出去,刚才他的谈话完全给大家引入了一个风雅精致的世界,他这一走,食堂这一片,仿佛波涛过后的海面一般,一片平静。
郑艳和李大奎他们望着耿哲,心里完全不明所以。这个清瘦的工人的儿子,平时在班里也完全是个边缘小角色呀,他内心里怎么蕴含了那么高妙的灵性?脑海里又怎么储存了那么丰富的知识?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会儿事儿?
惩治完这种欺负女同学的家伙,感觉还是爽到了灵魂深处的。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诗仙李白把这种感觉描绘得非常透彻。
耿哲信步走到操场,而后一个人坐在学校操场的双杠上,看着秋日蔚蓝的天,呆呆地出神。不远处已经开始有银杏树纷纷落下叶子,在地上铺开金色的地毯,秋风吹过,掀起落叶涌动,犹如湖面涟漪。
耿哲心里隐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可他却无处诉说。
因为,他本来是2050年的华夏国的著名学者。2050年,也就是70年后,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而这,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