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房芳
A
在那张有些年头的桌子上,画纸和毛笔相遇了。
纸是洒金纸。
笔是玉兰蕊。
洒金纸有着良好的风度,从一来到这里,他就低调地蜷着身子,静静地看着大家,就算是笑,也是无声地微笑。这一次,他在桌子上铺开来,只一展,就跟着毡垫妥帖地躺下了,没有半点儿不情愿。其他家伙们意外地没有起哄,他们被洒金纸的温文尔雅镇住了。
鸡翅木镇纸轻轻地压住纸的两端,她从来没这样省心过,只因为这纸太平整了,触感也很好。“真是不错的伙伴。”鸡翅木镇纸很满意跟这样的纸合作。“加油啊,各位!”
那块资格最老的墨,依旧是黑着脸,可是谁都能感觉到他的柔和。墨身上烫着金字,表明他的出生地和招牌,那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品牌,只有在特别名贵的纸出场时他才会出现。
墨的搭档砚是一方易水砚,这个名字让人很容易就能想起那句“风萧萧兮易水寒”,没错,易水砚就出在易水边。墨跟砚从来都很默契,他们多半是一声不响的,但又是很享受这种过程:在水的调剂下,墨不停地在砚里打圈,顺时针前进,一圈又一圈,像是永远也走不完这条路。当然,这条路是有尽头的,那就是墨色足够均匀鲜活。
玉兰蕊一直在旁边等待着,墨磨好了,她就先在笔洗里湿了湿,在吸水纸上抹两下,除去多余的水分,这才伸到砚里。只是轻轻地一蘸,闪着墨光、透着淡香的黑墨就一下子染上了白白的羊毫,羊毫的尖上墨最浓,笔肚上饱饱的是正在不断渗透和稀释的墨,最后跟笔管相连的部分还有些灰白……如果一笔下去,纸上就会留下由深到浅的墨色,有着绝对自然的过渡,用行家的话说是“层次分明的渲染”。
笔在砚台的边上停顿了一下,洒金纸突然说话了:“玉兰小姐,请一定慎重啊,说起来我们的身价可都是不菲的呀。”
略一沉吟,玉兰蕊莞尔一笑,斜侧着着墨,纸上出现了另一支羊毫。接着,是一阵笔走龙蛇……
“啊,这是失传已久的画中作画呀,了不起!”墨见多识广,他看出了玉兰蕊的功力。
没错,玉兰蕊只是在纸上画了一支笔,那笔就舞动起来,像是被遥控着,很快就完成了一幅画,正所谓一气呵成。
B
晨曦中,画家打开了工作室的门。是的,他应该算是一个勤奋的画家,不管成功与否,勤奋总是没错的。
画案上的画,让画家目瞪口呆。
他迅速环顾四周,然后再次盯牢那幅画:两朵淡粉色荷花竞相开放,墨中带绿的荷叶舒展自如,远景还有亭亭玉立的荷花苞,妙处还在于一只合拢了翅膀的紫色蜻蜓,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整幅画面上那种若有若无的薄雾感觉。
“怎么回事?”画家的眼睛再次在屋里转动一圈,“难道来了田螺姑娘?还是会画画的田螺姑娘?”
没有人回答,此刻的文房众宝都静默了。
画家再看看画,墨已经干透。又看看毛笔,他一眼看出玉兰蕊已经动用过了。即使是清洗得再干净的笔,只要曾经沾过老墨,那根部总会有洗不掉的淡淡墨色。玉兰蕊的根部已经不再洁白,暴露了曾经被用过这一事实。
拿起来闻闻那块老墨,画家像喝了一口醇酒,慢慢地品味。
“是的,我昨晚喝多了,连自己画过这样一幅画都不记得了。”他拿开镇纸,提起画纸的两角,湿了点水,把画固定在那整面墙大的木板上。然后他后退到对面墙根,仔细地端详这画。
“那么多人认为我从来没有成功过,他们只从我扔进纸篓里那些皱皱巴巴的画来判断我失败了多少次。”画家自言自语道,“可他们哪里知道我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啊,不是精品,就不能算是我的作品。”
他欣喜地给一位朋友打电话:“喂,我说什么来着?那些普通的文房四宝根本不能配合我画出好画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坚信这话是对的,现在证明没错吧?”
正是那位朋友,在帮画家到处寻觅好的工具。
“哎呀,昨晚真是醉了,连题款都没顾上呢。”画家重新把画放回到画案上,并没有犹豫太久,就写下了一些字,并盖上了朱砂印。
来这里的人都认为,这幅名为《满堂和气》的作品是不错的。
许多时候,人们喜欢赋予东西一些美好的祝愿,字画也不例外。
画了牡丹的,意为大富大贵。
画了松鹤的,意为延年长寿。
画了柿子的,取名事事如意。
画了公鸡的,取名大吉大利。
这幅画也不例外,根据内容,因为有荷花而直取谐音,被取了这么个吉祥的名字,又为画作本身加了分。其实,难道没有人往深处想吗,荷花也是莲花,那“莲”是不是也有“可怜”、“怜悯”之意?
“这画,往家里一挂,那个和美哟。别的不说,和风细雨嘛,想吵架都吵不起来,只能是家和万事兴嘛。”画家说得唾沫星子四溅,“如果是挂在公司里,那可就是一团和气,和气生财了,想不发达都难。”
画家交了好运,一位企业家看好了这幅画,确切地说是看好这个寓意,预付了订金,准备改天来取,再付高额费用。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画家的唾沫星子没白喷,他喜滋滋地给这画插了个“已售出”的标签,容不得人靠太近。“这画已经高价卖出了,请远观之!”他的语气透着得意和少见的文气,让人不由得在画前倒退几步,大有仰视之感。
C
谁也不相信,当然也不知道,笔墨纸砚对这幅画极为不满。
“名字有了,意境不够。”纸先说。
“是啊,后面荷叶和小荷的茎交叉成十字,实为败笔。”玉兰蕊也感觉不够好。
“用墨不到位呀,这里……这里,应该对比再鲜明些,现在看起来缺少层次呀。”印章的嗓门大了些,由于平时轻易不说话,这会儿倒把大家吓了一跳。
砚挪动着笨重的身躯,仔细打量墙上的画:“留白也不行,飞白也不得劲,你们自己看看吧,皴得不给力。”
“没有皴,你看错了。”墨平静地提醒他。
“好吧,就算没有。你们再看看,毛病还是有的,很多,很多。”
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这幅画是败笔之作。
可是,谁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标价上那些0,足以说明此画的价值。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重新改过。”玉兰蕊痛心疾首,“这样的画作流传出去,将是我一生的耻辱啊。”
纸的心情最复杂,因为作品是在他身上的,甩都甩不掉。不过,他还是幽了笔一默:“我说,你的一生本来也没有多长,多点儿遗憾可以让你的记忆更丰满。”
砚无奈地摇头说:“如果可以,我宁愿把自己扣在这幅画上,毁了他。”
挂在墙上的画,也就是那张洒金纸,虽然知道自己没有被砚毁了的危险,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议论了很久,下半夜,大家照样呼呼大睡了。
黑暗中,老墨已经很久没说一句话了,谁也看不出他是在睡觉还是在沉思。
四下里安静下来,那些一直被冷落的普通的笔墨纸砚开始行动了。
一张纸跳上画案,躺下。
两块大理石镇纸把纸抚平,压牢。
那瓶墨往小瓷碟里倒出来一些。
一个提斗出场了,没有肆无忌惮,而是谦和地对纸深施一礼:“纸兄,我就不客气了。”
“客气什么,都啥时候了?就按我们说好的来吧。”纸似乎有种视死如归的献身精神。
“好吧!”提斗饱蘸黑墨,又略蘸清水。
下笔前,提斗又对纸点头示意。
不料,滴在纸上一滴,那墨汁混着水,在纸上晕开。
“快,还犹豫什么?”镇纸都急了。
“过分地谦让使不得啊。”墨也说话了。
提斗不再有半点儿矜持,俨然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跃上纸面,起舞……
四下里依然静悄悄,除了笔和纸之间摩擦发出的“唰唰唰”声。
……
一幅新作完成了,上书:“和为贵”。
依然是以荷花为主题的画作,这不奇怪,画家平时专攻花鸟,画荷花最多。
这也许是最好的作品,没有之一。因为那些赶在画家来到工作室之前醒来的名贵画具,也都认可了这幅画。
称赞声中,提斗抱拳对玉兰蕊说:“承让,承让!”
易水砚、洒金纸、玉兰蕊、鸡翅木镇纸一起对普通的笔墨纸砚镇纸说:“你们真是了不起,佩服,佩服!”
没有谁注意到,老墨已经不在桌子上了。
D
画家再一次被画案上的作品惊呆了。
当然,他还是以为自己前一晚又喝多了。是啊,最近因为名声大震,他的饭局多了起来,喝酒的次数也增加了很多。
“这次没忘题款,嘿嘿。”他端详着画,“会画画的田螺姑娘就是我啊。”
抚摸着画纸,画家不禁有些纳闷:“真是奇怪,我为什么昨晚不用好纸来画呢?”
新画一出,围观者众,连企业家也闻讯赶来。
在众人的点评声中,企业家决定舍《满堂和气》而转买《和为贵》了。他行事果断,马上按照原先说好的价格把全款付清,要拿走《和为贵》。
画家一百个不情愿,现在他的胃口大得很,已经不是有人光顾就感恩戴德了。本来嘛,两幅画都能卖个好价钱的,如今企业家买了《和为贵》,那么《满堂和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卖出。明眼人都能看出,《和为贵》无论在构图还是运笔着墨上,都胜出一筹。
“其实,《满堂和气》才是用名贵的纸张、名贵的老墨、名贵的砚台甚至名贵的笔和镇纸完成的。”画家说着,指了指画上透着光泽的墨迹。“你看,这墨,非是一般能比啊。”
他又转身指指画案:“瞧,这些都是名贵货色,这是砚,这是镇纸……”
画家的冷汗突然布满额头和后背——他发现老墨不见了。老墨的价钱,虽然不过是这幅画的价格的一小部分,可是黄金有价墨无价,这墨是可遇不可求的。
一位白须黑衣老者飘然而至,须至胸前,衣袂飘飘,举手投足间显出仙风道骨,他指着墙上的《满堂和气》说:“这画我买了。”
画家大喜。
企业家也松了口气。
老者问了价格之后,连连摇头。
画家连忙说:“我没有报虚价,这位老板刚刚买下一幅《和为贵》,也是这个价。这两幅画可都是我精心绘画的得意之作呀。想必您老也是识货的吧?”
企业家唯恐画家低价卖了画让自己吃亏了,也连忙做证说:“是啊,是啊,我这幅画还没您那幅画好呢,都卖到这个价了,没骗您老。”
“是啊,是啊。”围观者也跟着点头称是,人人都是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
黑衣老者手捻胡须,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画卖便宜了。”他伸出一只手,可能是因为黑衣的衬托,那手十分苍白,形如枯枝,却很有力。老者把手掌朝上,连续翻了两番。“应该是这个数。”
画家狂喜,连连说:“您老真是识货之人啊。这两幅画,我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岂是一般人所能悟出的,如今遇到知音,真是有幸,三生有幸啊。”
说着,画家忙搬出椅子请老者就座。老者摆摆手:“不必客气,我刷卡付款,马上成交。”
不一会儿,画家的手机上已经收到短信提示,带着一大串0的巨款到账了。与此同时,老者也带着画飘然离去。
一片静寂。
画案中笔架上的一支笔掉了下来,惊得企业家差点儿跳起来。尽管极不情愿,他也不得不为了自己那大企业家的面子,按照老者给出的价钱补齐了余额。
很难用词形容画家的心情,从天而降的喜悦往往会让人难以马上接受,画家一整天身体都有些发抖。他怕人看见,偷偷地隔着裤管掐了自己的大腿好几次,晚上洗澡时,他发现两条大腿上都是淤青。
E
晚间新闻说,今天白天某银行系统升级,造成一些交易失败。
画家正是那家银行的用户,他马上查询今天的交易,却差点儿把眼球跌出来。老者的那笔交易根本就不存在,画家有种不祥的感觉,又翻阅手机短信。
还好,短信还在,交易中的那些0也都在,只是最前面,什么也没有。
“那不等于还是0吗?”画家瘫软在沙发上。幸好企业家给的是现金。
想想白天的事情,很多地方都有些奇怪,那位老者也看着面生,绝不是本地常来淘画的那些人之一。画家只好叹口气,自认倒霉。
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在他从工作室回家时,看到老墨好好地在桌上呢,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夜晚,工作室的画案上照例热闹起来。
那些纸,谁高兴谁就躺下,任各种毛笔在上面涂抹。
各色毛笔不再矜持,不再狂妄,尽情挥洒情怀。
那些墨,不管是锅底灰做的,还是窑壁上刮下来的,都抒发着自己的情感。
砚台也好,瓷碟也好,对墨、对笔都客客气气。
总之,这里是一团和气了,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这才是和为贵嘛。”偶尔,老墨会为大家的表现作总结性的发言。
“老墨,说说你变成黑衣人买画的事儿吧。”瓶装墨也敢直呼其名了。
老墨嘿嘿一笑:“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谁没看见?我倒想听听小狼毫掉下来的事儿,当时我可不在场呀。”
小狼毫害羞地笑着说:“前辈,可别笑话我了。当时您演得如此逼真,我都看呆了,所以一不小心就从笔架上掉下来了。”
那个笔架解释说:“其实,都怪我,小狼毫太久不用,所以挂的绳子有些老化我都没注意。当时我看出是老墨你在买画,想忍住笑,却憋得发抖,把小狼毫摔下来了,抱歉,抱歉!”
“哈哈哈哈……”大家都乐了。
偷着乐的是废纸篓,因为那幅曾经价值不菲的《满堂和气》被老墨揉皱了扔在了废纸篓里,这可是废纸篓进入这个画室以来最辉煌的成绩了。
选自《读友》(炫动版)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