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心
“咣当。”
拉开抽屉,一个用细长绳系着的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我蹲下身,把它拾起来。在那上边,是一个淡紫色的、修长的花瓣形状的坠子,尘埃般的光芒细碎闪烁着。
刹那间,我想起来了。
就好像鸟儿扑扇着翅膀掀动风一样。那些停留在内心深处的回忆,此刻呼呼地涌了出来,将我包围了。
那是我七岁还是八岁时候的事了吧。
明明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同龄的孩子早就背着书包去学校了,我却因为生病的缘故,不得不待在家里,白天,只有外婆做伴儿。
外婆每天中午必午睡。一睡下,没到起来的点儿,也只有她自己的呼噜声能把她吵醒。我就趁着这段时间,偷偷溜出门去。
没有固定的玩伴。我只好跟在自己家的小母鸡或者邻居家的大白狗后头,在镇子的小道上瞎跑。这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一个暮春的晌午,一出门,我就嗅到了空气里的树叶香。
跟丢了大白狗,我正蹲在街角无事可做,忽然,一团黄色的东西从我脚边噌地跑了过去。
是一只猫!我顿时来了兴致,紧跟着猫穷追不舍。
这只猫用惊人的速度蹿过两条街,从一个拐角后跳到了围墙上。我只顾抬头盯着猫,全然没在意脚下走过的路。不知道跑了多久,当猫在围墙上一跃,消失在一个四方形的庭院里时,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胸口也闷得慌,针扎般的刺痛感仿佛就要袭来——不好,难道要在这里发病?
我紧张得浑身一颤。
抬起头环顾四周,我想找人帮忙,这才发现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穿过围墙上的一道小门,进到四方形的庭院里来了。
庭院的一角,有一棵高大的、正在盛放的泡桐树。数不清的淡紫色的花拥在枝头,像一缕淡紫色的烟,一团淡紫色的云,轻盈得仿佛风轻轻一吹,阳光轻轻一晃就会散开。当这些花儿梦幻而又真实地出现在眼前,不知怎么,我一边凝视一边长出一口气,心口的疼竟像被抚去了似的。
啊呀,不好,这不是巫婆住的院子吗?
才反应过来的我一哆嗦,胸口又疼起来了。有一棵泡桐树的四方形庭院,在镇子边上,大人们都说,这里头住着一个吓人的巫婆。
“她从不出门,从不到集市去,却还活得好好的,不奇怪吗?而且,从我小的时候她就在了。据说一点儿没变老,还是年纪轻轻的样子……”
外婆阴着的脸浮现在眼前,我害怕得咽了一口唾沫。
“不过,她的眼睛好像是瞎的,什么也看不见……”
镇上的小孩不听话,大人们只要说一句“把你丢给镇子边上的巫婆”,比打骂和糖果都有效果。
怎、怎么办?我害怕得举起手捂在脸前。透过指缝,我看见泡桐树下,一个身影躺在摇椅上——
那就是巫婆!
我的心咯噔一下,简直要失去知觉了,可同一瞬间,我瞪大的眼睛又清楚地看到了巫婆的样子: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比我妈妈还要年轻一点儿的阿姨。
她温柔的黑色长发,微微上扬的嘴角,整个面庞都散发着亲切、友善、让人愉悦的气息。她明明睁着眼,却好像没有发现我。我看向巫婆的眼睛,那双眼睛,像蒙上一层水雾的紫黑葡萄似的,润着湿蒙蒙的光。
原来是真的,巫婆的眼睛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这个,才没法到街上去吧?自然而然地,我联想到了自己。我突然、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巫婆了。
心彻底平静下来了,我犹犹豫豫地向摇椅走去。
“你好。”离得很近了,我才小声说道。
“是谁?”她警觉地直起身子,脸上的表情随即又缓和下来,“听声音是个孩子吗?是客人啊……欢迎,欢迎你来。”
她把脸朝向我站着的地方,微笑起来。
“这个点,你不去上学吗?”她问。
“我生病了。”我慢吞吞地说,“爸爸、妈妈,还有外婆都不让我去学校。”
“啊?”她好像很吃惊,“我可以知道,是哪里生病了吗?”
“心,心脏。”
“是心啊,可以让我听听看吗?”
“听?”
我想起来,去城里看病的时候,那座白房子里的大夫,就是把一个冰块似的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放在我的胸前。那东西的另一头,连着两个括号一样的耳塞,挂在大夫的耳朵里。
大夫闭着眼睛,听着听着,眉头就狠狠拧了起来。
我紧张得心怦怦直跳,浑身上下的力气,好像都被胸前的东西抽干了。
最后,大夫和爸爸妈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记得的是,所有人都说,我心里的声音和别人的不一样,是“混乱的,有杂音的”。
所以,听到巫婆说要听听我的心,我还是有一点儿害怕。但看到她和善的表情,我又改变主意了,点点头,说:“好。”
令我惊奇的是,巫婆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两朵淡紫色的、完好的泡桐花。仔细一看,在两朵花的花萼上,有一根细细的白色绳子将两朵花连在了一起。
“来,告诉我,你的心在哪里?”她伸出手,温和地笑着说。
我牵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她把其中一朵花轻轻放在我胸前,另一朵,像电话听筒一样,靠在耳朵上。手里的姿势保持不变,她闭起眼睛。
我的心又忍不住,紧张得扑腾扑腾跳起来了。
但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我大吃一惊。她说:“你的心,一点问题都没有。你心里的声音,很好听呢。”
我张了张嘴,不敢相信:“真的吗?”
“真的。就像最清澈的泉水一样,像最高远的风一样,这是善良的人才会有的心声。现在,这样的心声已经不多了。”
我的脸微微涨红了。
“不信,你也可以听听。”她说着,把花朵放到我耳畔。
花瓣细嫩的边缘蹭着耳朵,我学着她的样子把眼睛闭起来,就真的听见了泡桐花里的声音。轻轻的,浅浅的,像拂过旷野的风,明明很微弱,又好像大得能把整个世界都包容进来。是不可思议的、悦耳动听的声音。
这是我心里的声音吗?
我的心没病,还是……我睁开眼睛,询问地看着巫婆。当然,她看不到。
“很好听吧?”她满意地收起花朵,放在膝上。
“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是用泡桐花听诊器,我就能听见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像蚂蚁们的嘀咕,花朵午睡时的梦话,还有地底下的树根在静静生长的声音。还有人们内心的声音。不过,像你一样纯净的心声,已经很久没听到了。”
我的心还在怦怦直跳,脸红得发烫。
所有人都说我的心生病了,是坏的,只有她,说我的心声比世界上很多人的都要动听。
“以后,你还会来这里玩吗?”她忽然问。
“当然啊,每天都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巫婆笑了,说:“让我送一个礼物给你吧。”她伸出手,一朵泡桐花从头顶的枝丫上落了下来,落在她的手心。
“对着花心,吸一口。泡桐花的花蜜,很甜呢。”
我把泡桐花放到嘴前,用力一吸,甜甜的花蜜一下子涌进嘴里。那滋味,好像能一直落进心里,像朵小小的光芒一样,暖融融的。
那之后的每天中午,我都趁外婆午睡的时候溜出家门,直接到巫婆这里来。
每次,巫婆都要用泡桐花听诊器听听我心里的声音。她说,她这里只欢迎内心纯净的人。
巫婆把她的泡桐花听诊器借给我。在小小的四方形庭院里,我也听见了好多未曾听过的声音。
用白色细绳连在一起的两朵泡桐花,一朵放在耳边,另一朵拿在手里。对着泡桐树的树干,就能听见粗糙的树皮底下,仿佛是生命力流动一般旺盛成长的声音;对准庭院另一头角落里的小花,可以听见花心里如铃铛晃响般清脆的声响。
蜗牛的壳里,藏着露水滴落的轻响。蛐蛐儿的演奏,通过泡桐花的传递,是如弦乐一般清越悠扬的旋律。那只把我引到这里来的猫,趁它打呼噜的时候,我也听了它心里的声音,暖洋洋的,是阳光一样明媚的声音。
每次到了离开的时候,巫婆都会送给我一朵泡桐花,让我吸其中的花蜜。
那些花蜜就像沉进了心底,我的心也像一直被阳光照耀着似的,变得好温暖。
可是有一天,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外婆居然比平时早一些时候醒过来了。
据她说,她是跑遍了整个镇子,问遍了镇上的每一户人家,都没找着我的影子。她—边叹气一边往回走,没想到在自家门口,和匆匆往回赶的我撞了个正着。
“说!”外婆揪着我的耳朵,声音比力气还发狠。“臭丫头!跑哪儿玩去了?哪儿都找不到你,急得我哟——不说实话,仔细你的皮!”
我只好招供,自己去了镇子边上的巫婆家。
“她没有吃掉你?”外婆问。
“没有。”这不是明摆着。
“她没有诅咒你?”
“没有。”
“那她有对你做什么了吗?”
“没有……”
“那就好。”外婆一把把我搂进怀里,突然,她又把我推开,直瞪瞪地瞧着我的眼睛,问,“那,你有没有看到,在她脖子上挂着一条挂坠?”
“没……”我凝神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注意过。”
“那可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外婆压低声音,眼睛里放出贪婪的光来。我从没见过外婆这个样子,像个陌生人,像一个……巫婆。
第二天中午,外婆没有午睡,可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去了巫婆的庭院。因为这一次,是外婆派我去看看巫婆的脖子上,是不是挂着一个价值连城的坠子。
和往常一样走进熟悉的庭院,我却怎么也抬不起头来了。外婆的嘱咐像一块粗糙的大石头,压在我心上,好沉,好难受啊。
就在巫婆听我的心的时候,我悄悄往她的胸前瞄了一眼。那儿,果真挂着一个淡紫色的、修长的花瓣形状的坠子,迷人的光芒细碎闪烁着。
那光,好像要迷了我的眼……
回到家,我把看到的挂坠和外婆说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外婆居然低声对我说:“她好像很信任你啊。你试试看,能不能把那个挂坠偷来?”
偷?!
我吓得连连摇头:“不可能!”
“你想想看。”外婆盯着我的眼睛,“那么值钱的东西,拿去卖了,我们就有钱治你心脏的病了,你就可以上学了。我和你爸妈说去,一偷到我们就搬走,搬得远远的,她找不到你就没法报复你了……”
“可……”
有好多话在我心里转悠。
她说我的心没病,我的心声是最纯净的人才会有的声音,她让我听见了花朵的声音、树木的声音、小虫的声音……她不是巫婆,她是个善良的人啊,她对我那么、那么的好,我怎么能……
可是,如果城里的大夫不相信,爸爸妈妈不相信,我的心就是坏了的。我永远也不可能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去学校上课了。
怎么办……
我的手,攥紧了又松开。两种声音在我的脑海中不停较量,那种针扎般的刺痛感好像又要袭来了……
再来到巫婆的庭院里让巫婆为我检查心声的时候,我的眼睛再也没法从她胸前的挂坠上挪开了。
这时,一个想法突然跳了出来,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了。如果,我下定决心要偷走这个挂坠,我的心就不纯净了,巫婆一定会听出来的!
那就……没法偷了?
鬼使神差地,我问什么都还没有察觉到的巫婆:“有没有什么东西,会影响到人的心声呢?”
“有啊。”她点点头说,“吃麦芽糖,会把人的心声粘起来。”
我听了,心中一喜,可随之而来的痛苦又从我的心上狠狠碾过。对不起……我在心底,拼命地对巫婆说。
对不起,我想上学,我想和大家一样,到学校去。
再来的时候,我带了一把大剪刀,藏在口袋里。
“你吃了麦芽糖吧?声音都粘起来了,听不清。”听了我的心声,巫婆挺无奈地笑笑说。
还好,她没赶我走。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那把剪刀。
只要趁她不注意,把那根绳子剪断,一拿到坠子就跑……反正她的眼睛看不见,只要找准时机……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的计划。
可每当瞅准时机,可以动手的时候,我却像控制不住自己似的,一次又一次退缩了。藏在口袋里的剪刀,直到最后,也没有拿出来过。
离开前,吸掉泡桐花里的花蜜,我问巫婆:“除了麦芽糖,还有什么会影响到人的心声呢?”
“吃糯米糕。”她歪着头回答,“会让心声变得闷闷的,听不清。”
后一天,吃了糯米糕的我,又成功骗过了巫婆。
这天,我已经可以把剪刀从口袋里拿出来了,可每当对准她脖子上的细线,只差一刀剪下去的时候——我内心所有的勇气,又在顷刻间消失不见了。
离别的时候,我又问:“除了麦芽糖、糯米糕,还有什么会影响到人的心声呢?”
巫婆想了想,说:“就只有花生米了。它会让心声变得细碎起来,听不清。”
最后一天,我吃了花生米,又成功躲过了泡桐花听诊器的检查。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陪巫婆闲聊的时候,我把手悄悄伸进口袋里,握住了那把剪刀。拿出剪刀,就像从河底捞起一块沉重的大石头一样,几乎花光了我全部的力气。
举起剪刀,对准她脖子上的细绳——
拜托,千万不要伤到她……
我一边祈祷着,一边咬牙剪了下去——
所有的事情都好像发生在同一瞬间——我看到剪刀剪断了细绳,我伸手把坠子抓在了手心。我看到她的脸上闪过瞬间的错愕,那之后,是足以粉碎我全部决心的失望、无奈,与痛苦。
但我还是攥紧手中的坠子,头也不回地,一口气向庭院外跑去。一边跑,我的眼泪一边就滚了下来。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有纯净的心声了。
拿着我偷来的坠子,外婆没有食言。
当天晚上,我们一家就搬去了城里。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拿到珠宝行去检验后,这个坠子,不过是一块最普通的玻璃,没有任何价值。
我以为我上学的梦也因此破碎了。我还欺骗了—个对我那样好的人。一时间,绝望的痛苦、悔恨、懊恼占据着我的心。直到再去医院做检查时,大夫说,我生病的心脏已经奇迹般地痊愈了。
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她让我吸泡桐花花蜜的真正用意。
最后,我还是上学了,家也没有再搬回到镇上。随着时间流逝,这个挂坠,连同那段让我悔恨不已的往事,居然都被我忘记了。
再看到这个挂坠,我决定回故乡的小镇看看。
曾经居住的老屋仍在原地静默着,隔着重重岁月,与我对望。沿着熟悉的街道,第一次尾随那只猫穿过两条街,来到镇子边上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路的尽头,那个四方形的、有一棵泡桐树的小小庭院,还在那里。
像在等着什么人。
又是一个暮春,泡桐花开了。淡紫色的花朵拥在一起,宛如淡紫色的烟云,在风的吹拂下将散未散。
我从记忆中的小门穿过,看到了泡桐树下躺在摇椅上的人影。
她真的不是巫婆,她没有不衰老的秘诀。和十多年前相比,她已经老了太多。她的头发花白了,眼角攀上了皱纹。可她的面庞,还是那样亲切、友善,她的眼睛,还是润着湿蒙蒙的光。
我走到摇椅边。
“你好。”我说。
“你回来了。”她轻轻地说。
我把挂坠从口袋里取出来,放进她的手心。
“对不起。”
“帮我挂上吧。”她说,向前倾了倾身子。
我系好长绳的结,转回到她面前,重新看到她的样貌,我不由得惊呆了。
她又变回了十多年前我们相遇时的样子。黑色的、温柔的长发,光洁无瑕的、微微带笑的面庞。
“这个挂坠,就是我的力量的全部来源。”她说。
“谢谢你治好了我的病。”我说。
她却像没听见似的,问:“可以让我听听你的心吗?”
“好。”
她拿出了泡桐花听诊器,一朵花放在我胸前,一朵花靠在她自己的耳朵上。看到她闭起眼认真聆听的样子,我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为大夫的话而忐忑不安的孩子,紧张得心脏怦怦跳动起来。
但她什么都没说。
她把另一个花朵递给我:“你也听听吧。”
把泡桐花放在耳边,我闭上眼睛。听到了,那是和小时候不同的声音,也像是拂过旷野的风,可那风里,仿佛带着雨水的味道似的,是一种丰沛的、下决心洗净一切的声音,一样是充满了生命力量、纯净的声音。
“是忏悔的心声。”她平静地说,“要不要听听我的?”
我把胸前的泡桐花,放到巫婆的胸口。传进耳朵里的,是如雨后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碰撞的声音,清冽得宛如甘泉。
“这是……原谅。”我说。
看到巫婆面露微笑地点头,我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但第二天,我再次绕到镇子边上,想再一次拜访巫婆的院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四方形的庭院了,也没有看见那棵泡桐树的影子。
我问镇上的人们,他们都说,那个院子,大约在十年前就拆掉了。
选自上海《少年文艺》(上半月刊)2015年第5期增刊